中國會有屬于自己的手冢治蟲嗎?中國為什么沒能產生影響全球的漫畫IP?
當“國漫崛起”的口號在影院票房和平臺流量中愈發響亮,我們鮮少低頭留意:那些在產業鏈最上游,用畫筆構建奇幻世界的創作者,正遭遇怎樣的困境?
《新周刊》曾寫過一篇文章,標題就透露著對漫畫這個行業的無奈——《這行業做到頂尖了,還是好窮》。
但物質的匱乏,早已不是這個行業的新鮮事,而如今隨著突飛猛進的互聯網,新的挑戰又接踵而至——
突如其來的網暴洶涌沖向這群以熱愛為燃料的年輕人,當“鍵盤”取代了畫筆,漫畫家的創作空間又還剩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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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未完,罵聲已經砸過來了
又一個漫畫家宣布“退網”了。這次,是《我就想蹭你的氣運》的主筆林打歪。
配圖里,她右手中指被紗布層層纏繞,只為裹住那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原本,她在咬牙堅持,但是汗皰疹的頻繁發作,如今忍了半個月也不見好轉,她只能申請延期更新。她以為讀者會理解這份無奈,卻沒料到評論區被罵聲淹沒——
“裝病撈錢罷了,兩個月不更就是去畫商稿了”
“毫無職業操守”
“想噴他兩個多月的時間了”
“我看他手好的很,兩個月的休息時間,他微博倒是沒少發,有的壓根就不是發關于漫畫的宣傳”
網友的指責像冰雹一樣砸來。他們忘記了她微博里80%的內容都是漫畫相關,更不在乎汗皰疹發作時,筆尖按壓水泡的鉆心疼痛。
不堪其擾的林打歪最終卸載了微博,留下一句“徹底完結之后再回來”,并稱此后不會再接商業漫畫,便在社交平臺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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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畫圈,類似的無差別攻擊每天都在發生。
《無法與女生成為朋友》作者大水JI被斷章取義貼上“厭女”標簽,哪怕作品已連載80多集,充滿親情友情的溫馨故事,仍擋不住盜版網站截圖引發的性別對立攻擊。惹得作者只能委屈怒吼:“你都沒有看過我的漫畫!我相信只要看過我漫畫的人都知道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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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我》主筆好夾心兒遭遇抄襲造謠,還被無端扣上“反對同性戀”的帽子,只能無奈回應“再造謠就走法律程序”。
《黑蓮花攻略手冊》主筆郝一個佳思只因轉發改編劇宣傳,就被造謠“描圖恰飯”,即便逐一拉黑投訴,不實言論仍在傳播。
更為諷刺的是,這些漫畫作者工作到半夜12點,消耗1小時去休息“摸魚”在社交平臺發個動態時,為避免謾罵襲來,還要“說明”一番:
“已完成給自己定的每日工作,摸魚未耽誤正常工作,先疊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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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創作者需要為每一次休刊、每一個分鏡、每一句臺詞都要準備萬字辯護詞時,創作本身就已經死亡。
而這些網暴從不講邏輯,也不分國界。
韓國漫畫家Kim Tam Mi在2018年連載《皮囊》時,絕不會想到這部批判“顏值至上”的作品會讓自己被罵到精神崩潰、抑郁、銷聲匿跡。
原本漫畫是通過女主角整容前后的境遇反差,揭露韓國社會對美貌的畸形追捧,甚至暗指資本在整容狂潮中的推波助瀾。
然而這樣尖銳的現實批判卻刺痛了部分讀者,惡意評論開始席卷她的社交賬號,從畫風到劇情,從個人審美到人生選擇,無一不被攻擊。不堪重負的Kim Tam Mi只能倉促收尾,從此退出漫畫界,再也沒有推出過新作。
日本漫畫家蘆原妃名子的遭遇則更為慘烈。2024年初,她的代表作《sexy田中小姐》影視化后因劇情魔改引發爭議,遭遇網友近一個月的語言攻擊,最后她刪除所有文章,只留下一句:“我不是想攻擊別人,對不起”,便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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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網友“魚御”曾如此形容圈內的這些行為:
畫的好看有畫風還做同人飯就是:啊啊啊啊老師是神,太米了老師問問價,老師教我畫畫,老師可以畫xxcp嗎,老師我追隨你一輩子
畫的不好看就是:鬼圖打碼,無償送我我都懶得存,掛人這張個位數稿子丑的要死還有本事來接稿,畫風抄襲xx老師,克隆羊活不到兩年半
最好笑的是,哪怕是同一個人對于同一個老師的不同作品,哪怕說真的就是一個樣的東西,都有可能出現以上兩種不同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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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信截圖
平臺同樣難逃圍剿,有業內人士透露,現在網上有專門的賬號長期發布視頻給漫畫和作者潑臟水,“我們舉報下架后,他們改改內容就再發一次”。
這些賬號靠著曲解劇情、惡意剪輯又或者是放大個人喜好,播放量都是動輒幾十萬上百萬,比如有的視頻標題就是“挑不出任何優點的XX漫畫”、“這是一部看了會很惡心的作品”、“蠢到這種地步的女主在漫畫界都是十分少見的”,盡管賬號公告會寫明“所有漫畫都會一視同仁”。
為了讓漫畫作者減少輿論的沖擊,更好地創作,有漫畫平臺開始向創作者提供社交平臺使用指導,減少直接面對惡評的機會,如教大家進行“負面關鍵詞屏蔽”、“設置關注者評論或者關注 x 天以上評論”、“作者精選評論”、“一鍵防護模式”、“隱藏敏感內容”、“用戶黑名單”、“舉報”,平臺也站出來發聲,承受攻擊火力。
然而,這些網暴總是不經意間發起,且涉及微博、小紅書外部社交平臺,雖盡力舉報維權,卻常常因平臺規則限制收效甚微。
很多時候,即使大廠或者名人對網暴都無可奈何,又更何況那些單打獨斗的漫畫家個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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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罵的他們
不過是一群為愛發電的理想主義者
這些在網暴中狼狽不堪的創作者,本質上,只是一群堅守理想的人。他們單純卻脆弱,放棄了來錢更快的游戲或者廣告行業,用畫筆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漫畫世界。
比如如今陷入爭議的A-soul漫畫工作室,隨著網上信息的披露,讓我們看到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曾在2011年到2019年8年間,和數百只動物同住在北京郊區養殖場。
他們沒有工資,只有“生活費”,報酬是行業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畫家皮皮透露,巔峰時期,她最高可達每頁 1200 元,但折算下來,實際到手的收入僅相當于 30 元一頁的 “白菜價”。
他們沒有私有財產,更沒有私生活。比如睡覺是“可恥”的,音樂必須聽“向上”的,每天還被要求“自愿”工作16小時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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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OUL工作室養殖場工作日常
圖源:@真-柳堡
他們有的,只有“超越日本漫畫” 的夢想。
這樣苦行僧般的生活,在漫畫圈并非孤例。
《漫畫一生》這部我國第一部聚焦國漫創作者生態的紀錄片,更為我們揭開了這群理想主義者的真實面貌。
他們中有轉型求變的行業佼佼者,有平衡家庭與創作的父親,有在生存邊緣掙扎的新人,也有見證行業沉浮的資深作者,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寫滿了對漫畫的赤誠。
比如正片一開場便出現的、以“恐怖” 聞名的漫畫家祝耕夫,他的作品里總是充滿黑暗與絕望的意象。但在紀錄片拍攝時,他剛升級為父親不久,為了照顧寶寶,曾擱筆小半年。鏡頭里,他會細心地哄寶寶睡覺,和妻子元元討論漫畫創意,與作品里的 “恐怖教父” 形象判若兩人。
他坦言,那些創作靈感,一半來自童年被霸凌的經歷,另一半則來自音樂與真實歷史事件,因為作品的深刻,也讓他被稱作“中國伊藤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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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耕夫一家三口,圖源:紀錄片《漫畫一生》
紀錄片《漫畫一生》中還有個人物受到網友熱議,她就是漫畫家青青。她沒有上過大學,全靠自學掌握繪畫技巧。白天,她在海底撈當服務生,晚上,她回到還是毛坯房的出租屋里,用一臺被淘汰的二手電腦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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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家青青在出租屋里創作
圖源:紀錄片《漫畫一生》
然而,他們的單純與執著,最后卻讓他們成了網絡暴力的易攻擊目標。
當A-soul工作室畫手嘗試與外界建聯,想要分享創作的初心時,換來的不是理解,卻是 “太聽話的牛馬”“被宰了還不自知” 的攻擊;祝耕夫如此出名,作品也要面對“三觀不正”等指責,創作的小心翼翼,依舊在惡意面前不堪一擊,只能在家庭中尋找慰藉;青青的遭遇,有人共情支持,有人卻是一句:“圖什么呢?”“傻”。
快看漫畫創始人、亦是《漫畫一生》紀錄片出品人的陳安妮表示:“作為曾經的漫畫創作者,我十分清楚每一部作品背后,中國漫畫作者的真實生活狀態:痛苦、迷茫和快樂。我認為這同樣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也因此,有了國漫第一部紀錄片的問世。
然而,人們不知道的是,快看和漫畫家的理想堅守之外,是國漫行業正經歷前所未有的冷意。
一度沖進全球top3期刊排行榜的老牌漫畫雜志《知音漫客》在2023年5月休刊,盡管今年宣布復刊,也只說是不定期出版。中國第一批互聯網漫畫平臺之一的有妖氣也被關停。據骨朵網絡影視統計,2015-2018年資本熱潮中誕生的兩千余家漫畫工作室,到2024年已有超半數關停、斷更,從業者要么轉行,要么在溫飽線上掙扎。
加上日本漫畫章節單價約3 元,國內僅 0.7 元,盜版與免費習慣拉低付費意愿等客觀事實,讓快看也不得不在國漫發布會上呼吁:大家一起想辦法度過這個寒冬。
原本,這份寒冬里堅守顯得十分珍貴。然而這份純粹,卻躲不過網絡暴力的攻擊,國漫最珍貴的創作火苗,難道就只能這樣被一點點磨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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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筆的重量:漫畫從未只是“小人書”
很多人對于漫畫的評價,還停留在這是“小孩子看的小人書”。
卻不知,這支小小的畫筆,早已承載起記錄時代、傳遞思想的重量。
1898年,革命者謝纘泰創作《時局全圖》,以鷹、熊等分食中國的比喻,揭露西方列強瓜分中國的危局。彼時識字率極低,這幅漫畫卻像無聲的吶喊,貼在墻上,連孩童都能明白 “國家被欺負了”,成為最早的 “視覺啟蒙” 作品之一。
此后,諷刺官場腐敗、針砭社會惡俗的漫畫陸續見諸報端,也讓漫畫這一形式,從誕生之初就肩負起 “為時代發聲” 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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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纘泰《時局全圖》
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巴掌大小的冊子,已經成為一代人的童年樂趣。1993 年《畫書大王》的出現,更讓 “原創” 成為國漫的核心追求——這本中國首部日式分鏡雜志,不僅引進《龍珠》《城市獵人》《駒鳥和少年》等經典日漫,更發掘出陳翔、鄭旭升、顏開等年輕作家,打造出“中國漫畫三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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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歲陳翔的《小山日記》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讓讀者驚呼 “中國也能有這樣的好漫畫”,18 歲顏開的《雪椰》在畫功與情節上更是達到當時的原創巔峰,打破 “本土漫畫不如日漫” 的偏見。
盡管雜志僅存活24 期,卻點燃了無數年輕人的創作熱情,證明漫畫可以是本土文化的表達,而非單純的模仿與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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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書大王》最后一期,日本漫畫學院院長木村忠夫發來寄語,還提到希望將中國的漫畫引入日本,圖源:“蹦迪班長”
隨后《漫友》《知音漫客》的崛起,讓漫畫徹底擺脫“低幼化” 標簽。
《漫友》推出的《血族 Bloodline》《長安幻夜》,將耽美熱血、中式奇幻等多元題材融入創作,讓青少年在漫畫中感受傳統文化與視覺藝術的碰撞。
《知音漫客》作為全彩全原創周刊,鼎盛時期發行量位居世界第三,僅次于日本祖師爺級別的《周刊少年Jump》和《周刊少年Magazine》。這些作品證明,漫畫可以探討復雜的情感與議題,既能讓孩子找到快樂,也能讓成年人獲得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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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互聯網時代,漫畫的文化價值與產業價值同步升級,更印證了它的重要性。
有妖氣跑通“漫畫-動畫-IP” 產業鏈,快看漫畫以手機條漫扎根年輕群體,孵化出《谷圍南亭》這樣的標桿作品,作者墨飛為趕稿每天工作20小時,用60個通宵構建的奇幻世界,不僅拿下金龍獎雙料大獎,更登上日本、越南、英語圈市場榜單前列,讓海外讀者通過漫畫感受中國故事的魅力。《快把我哥帶走》則實現 “漫畫、網劇、電影”聯動,3.75 億票房背后,是漫畫中真實親情引發的全民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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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行業流行一種說法:“國漫就像文化芯片,承載著中國文化,中國的價值觀,中國人的生活面貌的載體,用一種娛樂化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其它人。”
這句話道破了漫畫的深層價值:它不是簡單的圖像拼接,而是用故事連接過去與現在,用角色傳遞中國人的情感與精神。
從謝纘泰的《時局全圖》到《谷圍南亭》的出海,從《畫書大王》《知音漫客》對抗盜版到《快把我哥帶走》的全民共鳴,國漫一步步走來,靠的從來不是“低幼化” 的內容,而是畫里的“勁兒”——有對家國的牽掛,有對現實的較真,有對親情友情的珍視。這些 “勁兒”,才是漫畫真正的重量,也是它能穿越時光、打動人心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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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我最討厭在手機上看到自己,媒體把我弄成一個憤怒的人、胡說八道的人,這很荒謬”。這是近期陳丹青在與職業訪談博主姜Dora對話時袒露的心聲。
這位著名畫家尚且難逃輿論的扭曲與攻擊,更何況那些國漫創作者——他們沒有流量光環,沒有話語權,僅憑一腔熱愛與一支畫筆,卻要承受最尖銳的惡意。
我們總喊著“國漫要崛起”的宏大口號,卻忽略了崛起的根基從來不是流量的狂歡,而是創作者能安心創作的生態。
當資本退潮、行業寒冬來襲,兩千余家漫畫工作室半數關停,創作者本就已在溫飽線上掙扎;當網暴如影隨形,他們還要為每一次休刊、每一個分鏡、每一句臺詞準備“辯護詞”,連 “摸魚” 都要先 “疊甲” 說明時,創作的熱情早已在反復磋磨中被消耗。
宮崎駿曾說:“創作一部動畫就是創造一個世界”。每一位漫畫創作者,都是自己筆下世界的造物主。
可如果造物主時刻要擔心被攻擊、被否定,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深刻尖銳的思考,又怎能毫無保留地綻放?
參考資料:
1.紀錄片:《漫畫一生》
2.南周文化:資本退潮后,中國漫畫何去何從?
3.新周刊:年薪1萬,一群漫畫家失去的十年
4.澎湃新聞:專訪|快看漫畫創始人陳安妮:如何實現人生1%的奇跡
5.顯微故事:月更變日更、時常被網暴,為何他們還在堅持畫漫畫?
6.蹦迪班長:這本雜志只活了1歲,卻讓一代人見過中國漫畫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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