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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被吐槽了兩年的研學遭遇“最冷暑期”。卷低價、訂單量縮減百分之三四十;海外插班項目也招不滿學生,只好臨時取消預定的澳洲學校名額;離得更近、成本更低的新加坡取代歐美國家成了研學首選……
前兩年滿懷熱情,為孩子報名高價研學團的家長們,如今逐漸看清真相:有的機構打著“研學”旗號,僅把常規旅游路線稍作包裝,價格卻翻了數倍;有的實際行程與宣傳嚴重不符,報了“考古研學”,結果被安排到景區清理垃圾;還有的面臨安全風險,“(大理這次)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也有人認為,研學不應該被一棒子打死,畢竟家長的需求還在,大理的研學氛圍,也提供了某種多元的探索和實踐。只是,研學該走向何方?尚需規范和磨合。
文 |陳婧瑄
編輯 |張輕松
運營 |泡芙
繃斷的安全網
8月9日,大理蒼山走失一小孩的消息傳來時,方琦正在外地帶一個戶外研學獨立營。那幾天原本輕松的團隊氛圍變得有些緊張,每個時間節點嚴格清點人數,爬山不再往更高處走,反復向孩子們強調必須跟緊老師。
“暑期正是研學的旺季,很多同行無可避免受到影響。”方琦在大理做了5年的戶外研學老師,非常清楚“安全問題”不僅是家長和老師的顧慮,更是懸在機構頭上的一把劍。此次事故引發家長的擔憂,她所在的機構就收到了不少退單。
據方琦觀察,這兩年大理的研學機構遍地開花,大到成百人的規模,小到一人便能組個團。大理自然環境優越,開發研學路線的可能性多,很多來自大城市的中產家長,為了讓孩子假期親近大自然,鍛煉身體,專門為小孩報名戶外研學營。
相比室內活動,戶外運動無疑加劇了潛在的安全風險。方琦在設置課程時,會根據孩子的年齡段制定不同難度等級的戶外路線,“一般8歲以下不建議難度大的”。像爬山、攀巖這類戶外活動,方琦需要提前一天踩好點,出發前觀察當天的天氣、地形,評估孩子的體力狀態是否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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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室內活動,戶外運動無疑加劇了潛在的安全風險。圖 /視覺中國
“最大的困難是碰上愛跑的小朋友,尤其在轉移場地的過程中,一旦視覺上遇到遮擋物,容易看不見孩子。”此時團隊默契顯得格外重要,方琦的團隊一般師生配比1:3,最少一半的老師是多次合作的伙伴,“能清楚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彼此知道怎么配合,分別站在什么點位有序照看孩子。”
崔沁是參加過大理諸多研學營的家長之一,5歲的兒子從小體質不好,每個月都會生病,去年她想給孩子換個生活環境,帶孩子在大理旅居半年,體驗過不少獨立營。其中長期獨立營一般一周5天,從早上八點半到下午四五點,價格在2000元到3500元不等。周六周日有一日戶外營或親子營,幾百元到上千元一次不等。
她篩選研學機構有一套標準,先找出每個獨立營的特色課程,安排的主題活動是否孩子能適應,再看營地的設施條件,老師經驗,安全保障等,還要搜集其他家長的評價,差評太多不考慮。
一番排除后,有的機構她看中了外教老師,對練習口語有幫助,有的是孩子感興趣的戶外運動,比如爬山、騎車,還有的會全程跟拍,能從視頻中看到孩子一天發生的事情。
崔沁發現,在大理有些機構屬于“野路子”,沒有固定營地,連個門面都找不到。線上和負責人提前約定碰頭地點,每天接送孩子的地方都不一樣,午餐需要自行攜帶。若是下雨天家長會比較擔心,比不上有室內活動場地的機構,定時接送,老師打個電話家長就能及時趕到。
參加的營好不好,孩子的反饋和變化則更為直觀。“分析孩子開不開心,從他的嘴巴里能聽出來”,崔沁發現每次兒子回家嘰嘰喳喳和她分享,說明對老師的印象很好。有一周去體驗某家機構,兒子早上送去就哭,回來一聲不吭,明顯感覺到他的抗拒。后來崔沁詢問機構發現,那次是一位非常不專業的兼職老師。
經過十幾次嘗試,崔沁意識到不同機構間的參差,有時候她提前去接孩子結果發現實際無人看管,任由旁邊小孩打架。還有一次,參加了一天爬山活動的兒子衣袖濕透,眼白上沾著泥巴,她立刻帶他去醫院洗眼睛。經過親身體驗后,最終,崔沁在大理選擇了兩三家令她放心的獨立營,才敢固定報名。
方琦分析“獨立營”的優勢所在:一來方便老師教學和管理,二來在獨立營,孩子會展現出更加“獨立”的狀態。有爺爺奶奶陪著去的親子營,孩子容易放不開,彼此都很焦慮。對家長來說,把孩子送到獨立研學營,也是一種短暫的“解放”。
然而這兩年,對獨立研學營的吐槽也讓家長憂心。社交媒體上,吐槽避雷帖層出不窮:車輛坐過站,戶外運動摔傷,孩子不能帶電話手表,導致迷路……方琦也聽說過一些“潛藏危機”事件,例如同事在帶團路上遇到過走丟的其他研學團的小孩,特意幫忙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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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體上,吐槽避雷帖層出不窮。圖 /小紅書截圖
起初滿懷熱情,為孩子報名高價研學的家長們,如今逐漸看清真相:有的機構打著“研學”旗號,僅把常規旅游路線稍作包裝,價格卻翻了數倍;有的實際行程與宣傳嚴重不符,報了“考古研學”,結果被安排到景區清理垃圾;還有的面臨安全風險。方琦坦言,“(大理這次)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不靠譜事件頻發,行業魚龍混雜,家長們如今攥緊錢包,對研學保持謹慎態度:“與其研學不如自己帶孩子出去旅游一趟,還便宜些。”方琦收到過關系相熟的家長發來私信,說暑假機票太貴了,加上課程漲價,開銷太大,今年就不打算報名了。
研學降級,
新加坡取代歐美成海外首選
前兩年,研學靠著花樣百出的項目、吸睛的宣傳備受追捧。今年暑假,在行業里的人看來,“絕對是研學最冷的一年”,招生人數不足,熱門景點門票不再緊俏,研學產品價格下降,家長下單前一秒還在猶豫:“這錢花得值嗎?”
2016年,教育部等11部門聯合發布了《關于推進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意見》,首次將“研學旅行”納入中小學教育教學計劃,這被視為研學行業至關重要的一個里程碑。研學組織成員劉文悅從那時就瞄準這片藍海市場,從傳統旅行轉型做研學設計,主要承辦各地學校的研學項目。學校每年有春秋兩季研學,會定時在官網上發公告招標,大的旅行社競標成功后,會對接給劉文悅這樣的組織,設置課程方案,安排人員、酒店、車輛等資源。
“前些年市場特別火熱,分這塊大蛋糕的人越來越多,行業卷低價就出現了。”對研學機構而言,報價如同一場心理博弈,公眾對大品牌有天然信任感,行業龍頭機構必定是招生香餑餑,而在激烈競爭中的小公司,一旦定價偏高,很可能直接出局。今年劉文悅了解到一些從未聽說過的機構報價,單人可減少百元,按學校總人數算校方能省去一大筆錢,為此合作幾年的老客戶被搶走,暑假接的團跟往年相比少了30%。
價格一旦降下來,每往后走一步都極有可能踩坑。研學本質仍歸屬旅游產品,就像開盲盒,不到最后一刻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么。“卷低價的人原則是先做,賭概率,賭是否被投訴”,因為行業沒有硬性規定,每個客戶標準也不同,有的學校要求非常高,不滿意直接投訴,但碰上不追究的,也能蒙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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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學本質仍歸屬旅游產品。圖 /視覺中國
劉文悅覺得,壓低價格的直接結果是導致執行方的人員配比不足,或者酒店完全貨不對版,比如同是維也納,維也納酒店比維也納國際低一級,集體用餐的餐費也被從500元縮減到350元,該有的活動和課程砍掉,換成便宜的走馬觀花式景點打卡代替。
學校降低成本的初心是好的,可這最終演變成一場無人滿意的研學,有家長投訴到教育局,學校發公告通報批評了相關的組織者。許多新玩家一味將工夫花在精致的照片、炫酷的營銷上,“搶占暑期客流”,花心思做研學產品的機構反倒在價格戰中被踢出局,劉文悅感到郁悶:“整個鏈條的連鎖反應全是負面的。”
同樣受到沖擊的還有境外研學,馨元入職公司不到一年,由于中美關稅問題,簽證遲遲過不了,公司索性放棄了美國的研學業務,專攻澳洲插班生研學項目。
“境外研學一般需要從寒假開始招生,我們根據數量預定澳洲當地學校插班生的名額,一個團最多就容納20個學生。正常情況三、四月肯定招滿了,結果今年家長的抉擇期格外漫長,有個團定了15個人,實際上只招到2個學生,原本打算取消了,等到6月份突然迎來一個爆發期,家長們下定決心紛紛來報名,甚至很多學生想報名都沒有名額了。”
這也影響了公司原先的規劃,今年公司一共和澳洲定了9個學校,由于5月份還招不到人,公司取消了四五家學校的名額,相當于減少了30%的業務。
馨元確實感到讓家長掏錢變得困難,均價四五萬元的價格讓家長糾結到底有沒有意義,家長會多方對比哪家機構更有優勢。為了穩住家長搖擺不定的心,公司還在原有行程上添上了幾個名校探訪的環節,實際意義可能不大,可聽上去顯得很有排面。
當馨元開始向家長介紹這個項目,引導家長付款,家長的問題會鋪天蓋地涌來,當插班生上什么課呀?當地學生是什么群體?活動的具體形式是什么?細節到馨元一邊回答一邊感慨:這位家長一定做過不少功課。
“研學降級”還體現在目的地國家和地區上。做歐洲研學的小秋今年接待的團只有13個,接待人數僅三四百人,往年可以保持在1000人左右。她觀察到,現在家長更傾向于將新加坡作為首選,既安全又離得近,費用開銷低,歐美反倒成了次要選擇。有的人甚至直接放棄海外研學,目光轉回國內,乃至省內。
研學機構向外業務縮減,對內也盡可能壓縮成本。馨元跟過幾次前往澳洲的研學團,團隊只聘請帶隊老師,沒有導游,學生出行一般選擇公共交通,除非距離特別遠才會包車。有次她照例提前通知了學生地鐵下車的站臺,等清點人數時才發現少了一名女生,嚇得她差點報警,后來得知這個女生睡著坐過站了。
大學生孟暉這個暑假接了12個研學團的兼職攝影跟拍,在研學行業,全職攝影師報價一場活動500元以上,大多數機構不愿花費太多錢,往往招聘大學生兼職,低的200~300元,高的300~500元,一天要求拍400~600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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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暉參加的研學團的攝影跟拍。圖 /小紅書截圖
城市觀光類的“到此一游”擺拍照報酬不高,但勝在輕松,那種溶洞探險、攀巖、劃船類的研學活動中,攝影師得扛著幾斤重的攝像機跟拍,既費體力,還要隨時抓拍孩子們的動態,在有限時間內拍出家長滿意的作品。
劉文悅想得很直接,一分價錢一分貨,費用到位了才有高品質。“就像點菜一樣,領隊,安全員,生活老師,攝影師,甚至還有化妝師,一個團隊如何配比,提供怎樣的服務,取決于客戶的需求和消費。”
“不用一棍子打死”
當行業退去泡沫,家長回歸理性,行業洗牌也在發生。
根據文旅部2025年5月發布的《研學旅游服務要求》,研學機構應配備持證導師、制定個性化安全預案,并引入第三方風險評估。每個研學旅游團隊中,承擔研學指導崗位職責的人員與參與者配比不低于1∶30,隨團服務人員與參與者配比不低于1∶20 。以一場200人的研學活動為例,至少需配備7名持證研學導師以及10名隨團服務人員,確保每位參與者都能得到專業指導與貼心服務。
在方琦看來,戶外研學老師并不是只要有證就適合這份工作,行業內很難達成一個共識的標準。每個營地內容定位不同,人員設置也不同,需要的經驗和能力有差異,而且不能短時間培訓就上崗。“和孩子的日常相處首先要了解他們,對孩子每個年齡階段,ta是一個什么性格的孩子,需要用什么方式帶領ta,才可以帶ta到戶外,而不僅僅是個人戶外能力強就能搞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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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研學老師不僅需要有證,還需要有不同的應對經驗和能力。圖 /視覺中國
家長們今年擦亮雙眼,挑選研學項目時,心態也發生了變化。安全成為了首要考量因素,性價比緊隨其后。崔沁在和各大研學機構的溝通過程中,依然沒有機構主動向她展示過安全資質證明,只和她簽過戶外保險合同。因為擔心研學合同往往存在諸多模糊條款,萬一遇到問題維權困難,因此涉及到危險系數較高的戶外活動,崔沁仍不放心交給任何老師,如果孩子實在想玩,她會特意選擇周末的一日親子營陪同孩子。
崔沁算過在大理旅居的花銷,研學營加上租房生活成本,4個月花了七八萬元,丈夫隔段時間從蘇州飛到大理看孩子,已往返12次。她的生活基本圍繞著孩子轉,“既然我花了這份錢,付出這么多,那肯定得讓孩子開心、有收獲。”她確實發現兒子有了變化,膽子變大了,不常生病了,自己的事情愿意自己做,更獨立了。
張歡也不想將“研學”一棍子打死,她習慣暑期為孩子安排一次研學營,因為假期時間長,家長要上班,怕孩子在家待著無聊,一周的研學,起碼豐富一下暑期生活。去年她曾給孩子報過青島某運動探索營,挑中了一個宣傳中類目豐富、價格6000元的“高性價比”團,結果每一樣都很應付,家長都在吐槽。今年她特意選擇成立時間長,規模相對大的機構,報的獨立營涵蓋騎車、皮劃艇和徒步等運動項目,安全措施到位,基本沒出現過孩子受傷的情況,教練專業性強,群里會隨時發送孩子實時照片,孩子回來后也挺高興的。只是價格貴出不少,花了上萬元。
去年的踩坑經歷讓張歡意識到,純戶外運動營,低價難以維持專業性,高價某種程度存在溢價成分,但“如果想要孩子出去10天參加一些戶外運動,鍛煉獨立性和意志力,價格方面就要做一些讓步”。張歡一般不報旅游研學營,覺得性價比太低,很容易糊弄孩子。
崔沁剛帶孩子從國外旅游回來,她感受到家庭游和研學不同在于,帶孩子旅游更多是吃喝玩樂,起到放松、培養親子關系的效果,而好的研學是能夠讓孩子學到東西、鍛煉膽量的,“有一定的教育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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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研學是能夠讓孩子學到東西、鍛煉膽量的。圖 /視覺中國
但“學習”效果未必能滿足家長的預期。馨元在澳洲跟團時就時常感到無力,初高中的孩子不太好管理,有些抱著離開父母可以放肆玩的心態,換個地方玩手機而已,精心規劃的路線和學習內容,他們根本沒興趣。
家長在其他方面的過度關注,組織者也得花功夫應對,比如有的孩子第一天入住酒店不適應,家長強烈要求給孩子換房間,后來等酒店有空房了,孩子已經習慣了不想換了。孟暉也經歷過被家長質疑的時刻,比如怎么我家孩子照片數量少一張,某張孩子神態拍得不好等,有經驗后他會為每個孩子拍一張生動的特寫照,家長們個個都很喜歡。
在研學質量和性價比之間,家長的心理也很糾結:低價產品質量安全沒保證,高價研學雖品質基本在線,但存在溢價的情況。崔沁覺得大理的研學營性價比不高,她大致總結,“70%的機構生意大于教育,30%教育和價格是對等的,還有10%到20%就是純割韭菜的。好在孩子現在找到了喜歡的老師,常跟我念叨,那我依然愿意帶他過去。”
方琦學的是兒童教育專業,她認為短期研學其實很難讓孩子真正學到什么,最重要的是在某些事情上給ta們影響和啟發,比如孩子第一次攀巖,如何一步步鼓勵ta嘗試,即便最后ta放棄了依然尊重他的選擇,“我希望在孩子內心種下一顆小小的種子,說不定以后會發芽”。
“現在身邊有人找我推薦機構,我依舊會建議他們找規模大一些,做得比較久的機構,會有更成熟的線路,配套設施更加完整,也更有能力承擔風險責任。”方琦說。長遠來看,今年暑假研學遇冷或許是一次痛苦的“擠泡沫”過程,倒逼整個行業走向規范化,也是好事。
(講述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暑期研學也割不動家長了?》旅界
2.《上萬元研學變旅行團,收割不動家長錢包》Tech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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