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呂煦宬
編輯:毛翊君
干還是不干?大城市二房東陷入焦灼的關口如果繼續,之前擴張搶下的幾十、上百套房源,好多都可能空置一兩個月。原先自己是“鬼才設計”,打出有利于出租的隔斷,現在最怕里面住不滿,每天一睜眼就感到大幾百在虧損。退場吧,心有不甘--這本身是賺時間的錢,裝修投入加簽約年限,起碼熬過4個年頭才能回本。而且這行運營模式就是收了租又去收新房,一間套一間,如果現在退出,還欠著借款。
停不下來,他們這么形容。前有房東后有租客,一開口講的都是自己“太難了”,如何撐不下去,有租客直接拿出裁員通知和病歷談價格。二房東們像一面鏡子,照見這個市場博弈背后,普通人的生存處境。
心理戰
去年10月,蔡佳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她住在北方一線城市五環外一間“二改三”的次臥,簽約時月租2300塊。一年下來,整體市場都在降,同事租的一居室便宜了1000塊,同房源內的主臥從2000降到了1800。她翻了二房東的朋友圈,發現同片區帶陽臺的次臥只要1200。
蔡佳的目標價格是2000。她告訴媽媽自己的打算,媽媽讓她報1800,給對方拉扯的余地。于是她跟二房東發消息,特意提到“公司績效不好,我經濟壓力也比較大”,想用打工人的身份博取同情,“不能讓他覺得我有錢”。
賣慘的另一層考慮是,要讓對方讓利的同時,覺得自己做了好人。她提出先簽半年合同,之后再看行情。聽上去是在為人家考慮,其實她在一家自媒體做商務,和領導合不來,薪水也不高,計劃在第二年春節后離職、不再續租,省下來的租金能給過渡期一些保障。
二房東隔天才回她消息,說只能降200,還糾正蔡佳,她住的房間“方正”,不是次臥是主臥,價格不可能低到1800。他讓蔡佳出去看看,態度堅決。蔡佳這才意識到談晚了——當時臨近到期只有兩天,二房東拿準了她根本沒打算搬家。再打開他的朋友圈,蔡佳發現已經被屏蔽了。
她讓了一步,提議降到2000。二房東仍沒有退讓的意思,強調這套房源主打“全女”,他寧可空著都沒租給過男性。他提醒蔡佳,重新找房還要再掏中介費。蔡佳被說服了。意外的是,二房東對只簽半年沒有任何意見。在她的理解中,二房東會追求穩定,希望租客長期簽。

蔡佳和二房東的交涉。(圖/受訪者供圖)
實際上,市場不穩定的情況下,二房東會為了賭一把市場回暖,選擇短租。
有的二房東為了降低空置率,租客的押金也不收了,還接受按周、按天付款,“先考慮活著的問題”,在西安做一居室租賃的二房東陳威明說。去年開始,他重新攬下收房、維修這類活兒,節省開支。
北方一線城市的二房東高林東的重點是,只要簽約到期時間卡在淡季前就行。這是他的常規玩法。四年前的冬天,面對一個來參加軟件培訓班的男生,高林東以1300的價格提供了短租,年后市場回暖,續簽時他把價格漲到1800。對方有些生氣,又懶得搬,砍了100塊成交,現在還住在那里。
從2023年開始,高林東頻繁收到租客到期不續的消息,理由是“被裁員了,要換個城市”。還有的住了好幾年帶獨衛的主臥,問能不能換到次臥。附近一家教培機構倒閉后,租客流失了近30%。
有個在軟件行業工作的人問,能不能繼續押一付一。他在老家買了房,幾乎月光,沒法按季交租。一個開工作室教畫畫的女孩三個月沒交租,高林東去催,對方發來一張醫院發票,說實在沒錢。
談價是一場租客和二房東間的心理戰,講究談判節點和對當下市場環境的把握。
今年5月初,一個教育行業工作的租客找來,問續租的話價格能否優惠些?高林東快速算了一筆賬——這間板樓的廳隔30多平,月租金2600塊。主動降100塊,把人留住,他仍是賺的。
但租客不買單,又問2200行不行?女孩講起自己的不容易——工作做不長久,掙不到什么錢,很多朋友都回老家了。高林東說,最低接受2300塊,不然“沒法做了”。女孩還是不松口,說水電和自采暖平均下來也不少錢。
算盤又打起來,高林東想,如果緊咬這100塊,重新找人可能會空上十天半個月,損失上千。這女孩住了三年,挺省心,還配合過提前交租。高林東同意了以2200塊續簽一年。
要是放在兩三年前,他的態度會更硬氣。那時候,類似房源不超過兩三天就能租出去,最高租到2800塊,“以前你有房子,你就牛逼”,二房東做的是穩賺不賠的生意,高林東說。
不少人拿著熱錢沖進場,高價收房。除了三室一廳,復式房也是搶手貨。250平的復式能隔出10間,不愁租,年利潤在五六萬。2021年,高林東去一間復式談價,發現樓上樓下站了30多人。有的為博取房東信任,抱個孩子,裝成一家人整租,但其實高林東都認識,是同行。
現在,復式里的臥室空三五個月是常態。打工人的離開是一線城市二房東生意難做最顯著的原因。高林東手里有40套房源,所在片區承接了互聯網公司聚集地外溢的租客,主打較低的房租和便捷的交通。

高林東所在的片區。(圖/呂煦宬攝)
高林東稱,二房東和平臺的關系屬于“別人吃肉,我喝湯”——圖省事、收入高的客戶會在平臺上租房,剩下的人才會冒一定風險選二房東。高林東有個租客是程序員,收入很高但只住月租1000塊的屋子,工作幾年后攢了上百萬在郊區買了房。另一部分客戶是還沒找到工作,或在這里進行短期培訓,需要一個劃算的落腳地。
有客戶想省錢,跑到物業打聽大房東的聯系方式。物業轉頭就告訴他:“你的客戶要跑了,你悠著點。”客戶真要跳單,高林東攔不住,但如果是他帶看房,他會要一筆中介費。
“鬼才設計師”的下半場
很多二房東收房時踩到高點,如今困在了擴張時期的戰果里。
入行十年,在上海做二房東的宋立凡在閔行有百套房源。38歲那年,他還在做房產中介。在七寶附近熟悉樓盤時,他從保安口中得知,這個樓盤對外宣稱售罄,但開發商還留有十幾二十套頂樓復式的好戶型,想慢慢賣。
宋立凡通過應酬和開發商搭上關系,雙方協商出的策略是,經手他這個第三方把尾盤賣出去,差價算他的。兩個月的時間,宋立凡賺了十幾萬,把中介的工作也辭了。
轉行要從學徒做起,不如繼續干房產。做中介時,他接觸過一些二房東改裝過的房子,覺得能很快租出去。成本也不高,加一間隔斷就能多賺2000塊。他從同事和認識的房東那兒收了八九套兩房、三房,做了起來。
2022年后,不少畢業生離開大城市,面向打工人的“n+1”戶型空置率越來越高,成了宋立凡手里的不良資產。為了減少損失,他不要押金、在合同期內退掉了20多套“n+1”。宋立凡顧不了房東的抱怨,覺得房子打掃干凈,使用權還回去,“我還跟你說什么呢?”
用宋立凡的話說,現在是決定“干還是不干”的節點。讓他放不下的是一室戶。2018年后,市面上流行起每間臥室都配備廚衛的一室戶,最高能租到4000塊。現在這房型也租不動了,他不甘心退。
改裝一室戶除了要打隔斷,要另修廚衛浴設施,成本多花在水電管線改造和廚衛改裝上。網絡上,有人調侃上海二房東是“鬼才設計師”——次臥陽臺一半改成廚房,一半做衛生間,“廁所挨廚房,蒼蠅兩頭忙”。熱水器和抽油煙機像被“砍了一半”,抬頭低頭都可能撞到收納柜。

(圖/圖蟲創意)
在他看來,做二房東是靠時間賺錢——一套房花了十多萬改造,和房東簽7年合同,到第四年才掙錢。如果退掉,成本就打了水漂,現在行情不好,也沒有同行愿意補差價接盤。
碰上要給房東交租,手頭卻收不到租金時,宋立凡靠網商貸“補洞”。洞有時候大,有時候小——如果每個月要給房東55萬,收到的房租只有50萬,加上家里開銷的3萬,就得借8萬塊。洞不停累積,這張網越來越破,現在是“老本也虧得差不多了”。
這個上海本地人,在做二房東前,干了三年房產中介,基本工資1200塊,動不動扣錢,有個月只拿到了幾百塊。轉行前,他給妻子打過預防針,“生意做得不好,大家就勒緊褲帶”。
第一年,八九套房的月利潤能有兩萬,他加快了收房速度,還組建起四五人的團隊。改善房、好車,都是在成為二房東后買的。妻子是家庭主婦,不過問生意上的事。現在遇到麻煩,宋立凡也不多說。
從“躺賺”到十幾萬的虧損,他適應不了,作息變得混亂,覺得要抑郁。生活沒法一下降級,寶馬車和中華煙得為生意場上的面子留著。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熬——慢慢把利潤不高甚至虧本的房源退掉,等待市場回暖的一天。
和房東談降租,是另一個降低損失的解法。高林東自詡擅長和房東打交道。剛進平臺做托管時,他沒有資源,就在小區里溜達,認識業主,或者混進各種微信群,積累人脈。不是自己的房東,要找維修、拿鑰匙,他也都干。
平臺里有個前輩,高林東覺得佩服。對方做事細心,手下100多套房,上門維修都親自去,能順帶聯絡和租客的感情。后來,高林東才知道,這位前輩私下還有房源,兩邊不耽誤。

(圖/圖蟲創意)
離開平臺后,高林東在一家小公司待了3年,幫老板開拓托管業務。他和老板觀念不合,在第二年,他計劃單干。合同到期前一年半,他就和業主打了招呼,到期后簽到自己這里來。
面對不同職業的房東,他有不一樣的對策。做公務員的房東看中穩定,高林東會講自己留在大城市的決心,說老家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要是房東上了年紀的,高林東會展現自己孝順的一面,跟對方聊起賺錢供養生病母親的過去。
有個愛喝酒的大爺來聊收房,提到平時愛喝酒,高林東說自己也是,聊完請大爺吃飯,房子也順勢到手了。有個做律師的,不滿意合同里提到“公司中途違約,需要業主賠償裝修配置”,高林東跟她解釋,規定是規定,要是跟業務員關系好,怎么著都行。
現在再聊降租,他也打感情牌,說市場的不景氣,賺不到什么錢。但有些房東不吃這套。前段時間,高林東跟一位中年房東提出要降價1000塊保本。對方在電話那頭發脾氣,罵他是黑中介,他聽了半小時沒回嘴。
隔天房東又來道歉,說房租是要給孩子補習,少了這筆錢,“下班就得跑滴滴了”。高林東說,那沒辦法,該跑還是得跑。他記得在最早收房時,是夫妻兩人一起來的,妻子很強勢,高林東猜,房東還有部分壓力在家庭里。
對方提出降200塊,高林東拒絕,說得降800,“不行我就給你把房子退了”。高林東的小弟后來告訴他,這房東也找他問價了。大概是知道市場情況,房東又退了一步,跟高林東提出降500,高林東也不想再拉扯,同意了。
還有房東靠每個月1萬2的租金供養癌癥住院的長輩。那套房出租的租金抵不上成本,但價格下不來。高林東和房東達成協議的是,等病人去世后,給高林東更低的收房價格,讓他多賺點。
反轉的共生關系
房子租不出去,高林東想了各種辦法改造。刷個暖色調的墻面,鋪成套的床品,再在床上擺個小熊玩具,讓照片拍得好看些,道具還能重復利用。他看到短視頻平臺上,一位同片區的二房東拍收房、帶看vlog,流量不錯,關注者有6萬。他買了個便攜式相機拍了些日常,但剪輯時發了愁,“一大溜的不知道咋剪”。他也發些房源視頻,卻引來私信賣課的。
他所在的片區,二房東一般把房源發在同行和中介都在的微信群里,通過中介帶客出租。跟中介搞好關系,是降低空置率的門道。二房東和中介屬于共生關系,但在房子租不動的情況下,權力發生反轉。
據高林東說,很多二房東都想和片區里帶客能力強的中介搞好關系,請客吃飯要排檔期,在房子里給中介準備好礦泉水。原本是租客給二房東的管理費,現在也直接給中介。
有的中介為了能開單,給客戶開空頭支票,要求配個柜子,或承諾中途搬走退剩余房租和押金,高林東只能答應。換做以前,中介會站在二房東的角度,直接拒掉租客的要求。還讓高林東無奈的是,有曾經扶持過的中介“小弟”,背地里吐槽他不帶自己賺錢了。高林東也自我懷疑:我為什么賺不到錢了?

高林東房源所在小區。(圖/受訪者供圖)
從今年4月開始,高林東的房子越來越租不動,40多套空了十幾間,“每天一睜眼就是大幾百的虧損”。前兩天找人喝酒排解時,一個中介告訴他,自己開始兼職跑外賣了,因為每天要在母親、妻子和孩子身上各花500。
同行里,有人陸續離開,去搞直播,做成人教育,也有人拿做二房東賺的錢回老家開飯館,做不下去,又回來。高林東沒想過轉行,“他們讓我交的學費已經夠了”。回老家也不考慮。他受不了縣城的慢節奏,在那里不托關系也沒有好工作。
他今年36歲,中專畢業,在后廚、工廠都干過。這些工作不太需要和人打交道,上限也一眼看得到頭。2016年,在山西老家的母親身體頻繁出現各種毛病,老跑醫院。高林東父親在工地上干活,家里幾乎沒有儲蓄,醫療費的大頭就靠這個兒子。
在一線城市做房產中介的妹妹提議,讓他從工廠離職,也干中介。他和兩個老鄉花了700塊,在城中村握手樓里租了一間房,用紙箱把床加寬,三個人擠一起。一開始,他話少,不會推銷,逐漸發現同行都會追問:房子哪里不合適?還有人常給客戶發:最近過得怎么樣?后來,他總結聊天得分人群、找共性,“跟打工人吐槽老板,和老板吐槽員工,肯定沒問題”。
在他看來,二房東的生意永遠有空間,因為不差錢、趕時間的人一直需要托管房產。這份工作要隨叫隨到,沒有整塊的個人時間,但曾給他帶來過40萬的年收入。但給母親治病,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給家里轉五萬塊。
2019年冬天,母親胃癌去世,他“報復性消費”,給在老家的父親買房、修小院,還跟同事去KTV一晚上消費上萬。當時大家都挺大手大腳的,高林東說,“總覺得一年會比一年掙得多”。他沒有理財計劃,信用卡逾期的債務到現在也沒有還清。一開始也焦慮,直到得知同行身上都背了債務,才感覺平衡。
去年,他開始獨自做二房東,新收了20多套房,想做到年收入50萬。收房的錢是收租和押金帶來的,就這么一間套一間,還借了10萬。要繼續在這行做下去,收房停不下來,不然合約到期后,手上的房源會越來越少。去掉成本,他估摸著去年的實際收入不到20萬。
在社交平臺上搜索“二房東”,能看到不少博主頂著“包租公”“包租婆”的名號教人怎么把房子租出去。一般的話術是在后臺發私信或者加群,領取“包租指南”。西安的二房東陳威明吐槽,這些都是為了騙小白錢,“行業掙錢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弄這些事情”。
在廣東,二房東老莫也開發了培訓課的業務線。他和十幾個人合伙干了9年二房東,在廣東、湛江的城中村有2000多套房。但這兩年利潤下降了20%,他們在3月份研發了二房東培訓課,教人收房、獲客、裝修的流程和技巧。兩天一夜的“陪跑班”收費4980元。
老莫總結,在主打“種草”的平臺,經典的玩法叫做“A種B收”——申請一個新的賬號,披上租客的馬甲,發帖講一個關于租房的溫馨故事。譬如“我遇到了一個房東人很好,還不收我中介費,房子也很棒,我住在這里很開心”。還有“轉介紹”的模板:“我”因為工作調動,忍痛轉租……總之,重點劃在房源好、房東好。
引流前,要養號,發些“大學生租房攻略”“租房避坑指南”,把賬號權重做起來。具體怎么寫,靠模仿爆款。評論區“截流”也是手段,即在熱門租房貼下尋找有意向的評論,私信對方,推薦房源。一位在廣州有600多套房源的二房東跟老莫反饋,這樣一天還真找到5個有意向的租客。

二房東發布的帖子。(圖/社交平臺截圖)
“升級產品”也是自救的一種,從做普通住宅改作豪宅包租。在短視頻平臺上,宣傳豪宅包租的博主講,賺到大錢的二房東“只割有錢人的零花錢,不賺窮人的生活費”。一位在廣東有2000套房的二房東稱,在深圳灣蛇口做豪宅包租每套房月入幾千,甚至上萬。
老莫介紹,升級可以一點點來,先從做隔斷變成整租,再到豪宅。他的團隊在深圳灣也有豪宅,房價一千多萬的,月租能到1.5萬。在裝修完后,老莫組織199塊一天的“游學活動”,讓對豪宅包租有興趣的二房東來參觀,了解包租豪宅的過程。課上十幾位學員,也幾乎都是老二房東了。大部分人的顧慮還是追加投入后,風險也更高了。
上個月,高林東有個認識的業主為了孩子讀書,要從五環搬到市中心,把房子托管給他。一間桑拿房改成臥室,再把客廳打上隔斷,高林東盤算,這套房能有七八百的利潤空間。
客廳位置寬敞,只留下一個過道,能再多隔出一個只有幾平米的暗間,做成“三改五”。很多二房東都這么做,在大城市的流動人口也愿買單,一年能多三四千利潤。但高林東覺得暗間看著不舒服。還有一層考慮是,租暗間的人一般收入不高,對小錢也計較,后續收水電費會有麻煩,也怕租客之間有矛盾。
收房后一個多月,三間臥室還空著,唯一的租客是高林東另一套房里的廳隔被舉報后、挪過來的,再住半個月合同也到期了。中介帶了不少人來看,就是沒有成交。高林東打聽了一番,得知片區里冒出個新小區,兩居室的房租能再便宜500,很多客戶都流向了那里。高林東只好把房租再降400,才租了出去。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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