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底的一天,尼鹿正在自己位于青島的攝影工作室午休。她睡著了,夢見自己在位于日本北海道的小樽市買下了一套房子。她一下就醒了。
這是一個啟示。她當即決定要去實現這個夢。那時工作很忙,她心里想著要速去速回,最好半個月內買完,再趕回來處理工作。
中間出了一些波折,耗時比預想的要長。一個月后,尼鹿以7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5萬元)的成交價簽下購房合同,在小樽擁有了一套一戶建,這也是自己30年人生中買下的第一套房子。此后的一整個冬天,乃至北海道雪已融、花將開的此刻,她仍住在小樽。

攝影師尼鹿(受訪者供圖)
“95后青島女孩花3.5萬元在日本買下一套170平方米的獨棟”,這個曾在今年兩次沖上社交平臺熱搜榜的故事,可以用這一句話概述。這也是尼鹿面對大多數媒體時講述的版本。要說“95后”,而不要寫具體的1995年生——“這是噱頭”,身為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她深諳此道。
但人們仍會發現,這個天然帶有熱搜基因的故事里,缺乏其他要素。
在既往新聞報道中,來自主人公的動機、愿景、感受,連同她真實的生活狀態一道被單一地講述,就像所有公開報道里,關于她年齡的表述只有一個模糊的“95后”一樣,一個層次更豐富的故事等待展開。
買房“撿漏”
出發前,尼鹿在小樽無親無故,日語水平還在“50音圖”階段(入門階段)。上網做了攻略,在社交平臺發了個求助帖,收到一些熱心網友真假難辨的信息后,在那個夢境醒來后的平平無奇的一天,她帶著20萬元預算,只身前往小樽。
她做了盡可能周密的準備,通過網絡找了一名翻譯,聯系好了房產中介,目標購房區域也已提前鎖定。因此,在經過日本當地的購房軟件瀏覽篩選后,她很快聯系看房。
實際只看了一套房子,尼鹿就決定要買。開局很順利,按照她預想的進度發展——兩周內完成購房和入住事宜。誰料橫生波折,她被“黑心”翻譯算計,第一套房子的購買計劃被攪黃了。
這段插曲在后來的許多講述場景中被她跳過,于是那個結果顯得更加順利和戲劇化。最終買下的房子是她實地看過的第二套。前房主是一位老爺爺,現居住在札幌市區內,因日漸年邁,冬季回小樽鏟雪已力不從心,遂將這套原本購來度假用的房子出售,標價1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5.1萬元)。
簽合同前中介問尼鹿:“你要不要講講價?”她有點蒙,擔心議價會將對方激怒從而反悔,也擔心價格來回拉扯會拖長購房周期,于是謹慎回復,“不用,都行。”隨后,中介積極熱心地前去議價,并很快打來電話:“原房主同意降價30萬日元。”

房子外景(受訪者供圖)
以此為起點,那個無視“室內禁止吸煙”規定,公然在中介辦公室內抽煙的陌生老爺爺,在尼鹿心里的形象一下子變得慈善起來。
尼鹿留意到這套建于60年前的房子品質良好,建筑格局和裝修風格深得心意。她猜想房子的建造者一定是一位審美很好的人,“像個藝術家”。作為第二任房主的老爺爺,也將房子維護得很好,留下了保存完好的家具和幾乎全新的整套家電。除了花約2500元人民幣修水管,其他地方她幾乎再無投入和改造。
老人的慷慨大度也讓尼鹿驚訝并感動。她發覺自己入住前3個月,電費賬戶沒能變更過來,前房主仍按時替她繳納費用。
此外,她在供暖用的燈油箱里發現了前房主留下的大半箱燈油,估算了一下,價值近2000元人民幣。
尼鹿通過網絡了解過,在北海道許多偏遠的鄉村地區,售價低于10萬元人民幣的老房子不在少數。這些房子因交通、位置、建造年代、老舊程度,以及不可避免的冬季鏟雪難題等原因,標著不可思議的低價。她甚至在購房軟件上看到過售價為0元的房子。
“一般都是老年人持有這些房子,冬天要鏟雪,挺耗費時間精力的,要不然自己過來鏟,要不然花錢雇人鏟,總之沒法當甩手掌柜。”尼鹿分析,“也許他們在市區還有別的住所,或者要搬去養老院了。房子沒人住就會越來越糟糕,不如找有緣人繼續延續房子的使命。”
回頭細數整個經歷,除了最初遇到的“黑心翻譯”算一個小小的教訓和提醒,她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幸運”。在社交網絡上對外發聲時,她將這個結果稱為“撿漏”。但她不否認,“普通人想來日本以低價買到心儀的房子,其實也沒有那么容易。”

房子內景圖(受訪者供圖)
無關浪漫的動機
在那個帶有強烈心理暗示的夢出現之前,她無數次夢想過小樽。
一切要從兩個山東籍滬漂開始講起。很多年前,尼鹿的父母走出臨沂老家那個小村莊,去往上海做生意。尼鹿便在上海出生長大,同學大多是本地人,他們有上海戶口,說上海話,過著更優渥的生活。尼鹿曾為自己的“外來人”身份和不夠富裕的家庭條件感到自卑。
“你必須非常努力,才有可能實現那種生活。”她從小就有這種認知。
長大后,尼鹿回到山東高考,被青島一所大學錄取,學習影視相關專業。自幼滲透骨子里的上進心和危機意識,促使她比同齡人更早地開始規劃職業藍圖。她早早發現了自己的攝影天賦和興趣,自大一起,陸續在外面接攝影單,大學沒畢業,就成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
從學生到創業者的身份轉換,中間沒有過渡。這一路,尼鹿幾乎是跑著來的,“兩點一線,一直不得閑”。
如今,青島的工作室團隊有十幾人,店長、財務、攝影師……分工明確,企業化經營,運轉成熟。工作室的“自媒體”賬號,尼鹿很多年前就開始著手打理,全網粉絲超過100萬,成為工作室重要的獲客渠道。
這些條件,讓尼鹿搬到小樽一住就是四個月的行為有了合理性和可行性。
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小樽這個地處北海道西南部、以先進玻璃工業著稱的港口小城,因1995年日本導演巖井俊二執導的愛情電影《情書》而聞名。但對尼鹿來說,搬去小樽并非出于感性浪漫的動機,而是理性務實的野心。
在“只拍愛情”的攝影師尼鹿眼中,小樽是理想的情侶旅拍目的地。這里有經典影視作品背書,有浪漫愛情故事可講,有“360度都好拍”的長達4個月的天然雪景。
此前幾乎每一個冬天,尼鹿都要為滿足客戶的需求來小樽住上幾個月,每年的住宿投入也要幾萬元。買下一套房子,怎么算都是更經濟的選擇。
于是,她將事業帶去了小樽,成立了新的工作室。住了一個冬天,發現自己“已經住回本了”。
新據點初創階段,只有尼鹿一個人。她設想著,一兩年內,最快“今年年底”,將小樽工作室擴充到青島那樣的規模。
人們對熱搜話題津津樂道,它背后的意義遠不止于“噱頭”。那本是尼鹿繁忙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它始于午后小憩時的一個夢,宣告著事業的新起點,但未曾預料到,也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

窗外雪景(受訪者供圖)
詩意棲居
如果說棲居小樽后,有什么重大改變發生在了尼鹿的身上,那就是她徹頭徹尾改變了作息。
這套房子最大的缺點是交通不便——經過媒體報道和“自媒體”渲染,這個缺點在網絡世界幾乎人盡皆知。“報道有誤。”尼鹿指出,“來采訪的那天是休息日,公交車班次會變少,間隔一小時,平時20分鐘一趟。從小樽站到這里的車程也只有10分鐘,而不是報道的十幾二十分鐘。”但無論是一小時還是20分鐘的發車間隔,都算不上交通便利,尼鹿承認。
搬到小樽長住后,她還沒來得及辦理駕照和買車,如果不選擇公交出行,只有步行、騎自行車和打車這3種選項,公交停運的夜間出行尤其不便。早睡,避免出門,是尼鹿探索出的應對不便的第4種方式——像她那些年邁的鄰居們一樣。
近1個月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她每天清晨4點起,晚上8點睡——這是為適應小樽生活而作出的調整。在搬家之前,她幾乎未在上午醒來過,日夜顛倒才是日常。
哲學家海德格爾曾提出,棲居是人的存在方式。習慣性的人的活動揭示了事物的意義,而通過棲居于有意義的事物中,人類為自己找到了一席之地。建造與棲居之間存在著一種循環關系。在思辨中,哲人論證著“詩意棲居”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這次居所的改變,尼鹿很難突破原有生活方式的循環。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不知不覺習慣了新的循環。
嘗試早起的第一天是最痛苦的,一整天昏昏欲睡。不過,她很快就嘗到了甜頭。“這樣調整以后,整個身心都是舒暢的,每天特別充實特別踏實。”尼鹿說。此后,即便因工作和社交偶爾晚睡,她也保證最晚7點起床。
清晨4點的小樽,天還沒亮。起床后是珍貴的獨處時光。她剪視頻,篩選片子,做方案,看電影以提升審美,直至6點,出門步行幾分鐘,去海邊看日出。在舊的循環里,看日出是偶爾發生的重要日程,但在全新的生活方式里,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物理上斷絕了大量的非必要社交,尼鹿突然發現,白天工作以外的時間都屬于自己了,“我好像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閑下來過,人生第一次有這種感受,我覺得太舒服了。”
大段的閑暇讓她擁有了一種新體驗: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走在這座安靜的小城里,在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坐下來,看風景,喝咖啡,或者打開電腦工作,“好像電影里的畫面”。
因為懶,除非朋友來拜訪,尼鹿幾乎不下廚,吃飯在家附近的便利店解決,“啥便當都有”。步行十幾分鐘可達的商場里,可以買到日常所需的一切物品。但人真的需要那么多物品嗎?曾經物欲旺盛的時髦都市女孩,如今開始審視這個問題。
交通不便仍是事實,但人是可變的。

和朋友們在新房子里聚餐。(受訪者供圖)
小樽社交
對尼鹿來說,棲居生活最大的挑戰可能是鏟雪,每天早上至少耗費半小時,是個苦差事。朋友和同事們來拜訪小住時,鏟雪的任務自然落到了這些充滿新鮮感的外來人身上。但當她不得不自己動手時,仍顯吃力。
某一天清晨,鄰居老爺爺見尼鹿在門口笨拙地鏟雪,且毫無裝備,便主動遞來一副全新的滑雪手套要她戴上。“我一看不便宜,怎么也得100塊錢(人民幣)。”尼鹿驚嘆,手套就這樣送給她了。
老人住在她隔壁左手邊的房子里,年過八旬,但仍勤勞能干,每天親自動手鏟雪,有時也順便幫尼鹿鏟雪。“他們看見我鏟雪鏟得不對,還會教我,并且和我一起鏟雪。”在小樽,鏟雪是一種社交。
住在她右手邊房子里的鄰居是一位熱情的老奶奶,每次見到尼鹿總有一長串話要說。尼鹿聽不懂,打開手機里的翻譯軟件示意老人:“再說一次,對著這個說。”
“請注意安全。”翻譯結果顯示。那是一個大雪天,老人擔心尼鹿初來乍到不懂保護自己,手機就成了橋梁,皓首與韶華相對而立,在家門口聊起天來。
周邊鄰居幾乎都是老人,尼鹿猜測自己是這片社區里唯一的“壯勞力”。但反而是更年輕的她,在持續不斷地接收來自老人們的幫助和關照。當地居民的熱情友好讓她頗感意外,“我以為大家都非常有邊界感。”
外出歸來時,她總會看到門口擺放著不同鄰居送來的面包、蛋糕、小零食、茶水,有時還有肥皂、毛巾等生活用品。最讓她驚喜的是,無論禮物大小,總有一封手寫信一并出現。
“歡迎你來日本居住,我們也很喜歡中國的電視節目。我叫××,鄰居叫××××,我們都很友好。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都可以來找我們。這些是給你的一些心意。”一封信經過軟件翻譯后,這樣顯示。
尼鹿必定回信。先用中文寫出來,翻譯成日語后,再照著抄寫在紙上,放在鄰居家門口。“不知道有沒有抄錯,錯了就錯了。”她說。人類的情誼無國界,也當然可以包容書寫瑕疵。和鄰居們的書信往來就這樣建立起來。除此之外,因為一些手續上的事情需要幫忙,她認識了一對同樣住在小樽的年輕夫婦,身在異國他鄉,他們很快成為朋友。
以上,就是尼鹿在小樽的全部社交圈。
離群索居也是事實,但人確實是可變的。
生活在別處
第一次發現自己上了新聞熱搜,是朋友告訴尼鹿的。最初發那個關于買房的帖子,只是為了回應網友在之前求助帖里“求后續”的需求,她想給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一個交代”,沒想到讓自己成了新聞人物。
“這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有啥好上熱搜的?”她沒在意。出于一種本能的善意,有記者采訪,她總是配合回應,有網友咨詢,她也耐心解答。一段時間后,她發現自己再次出現在熱搜榜里。
流量沒有給她帶來額外的生意,她的攝影訂單仍然來自工作室“自媒體”的粉絲和老顧客。
但流量帶來了網絡暴力。“這個房子之前死過人,有過好幾起兇殺案。”有人在新聞評論里言之鑿鑿。很快,這謠言在互聯網語境里變成可信的消息源。更激烈的是有人會出于歷史情結,直接對她進行辱罵。
尼鹿從未關閉過評論,那些不吉利的傳言也沒能嚇到她。她做的唯一防范措施,就是在家門口安裝了監控。
短視頻平臺很快出現了蹭熱度的內容。“買了就后悔”——號稱同樣在日本買房的博主們將這些更有噱頭的標題放大貼在封面上。某種意義上,“住在電影里”和“買了就后悔”一樣,用噱頭遮蔽了生活的多面性和復雜性。
與人溝通時,尼鹿習慣性地使用北京時間。生活在小樽,但顧客在國內。
她不知道如果真的生病了如何去醫院,她還年輕,這些問題還不夠迫切。
她仍保留著國內的手機號,接電話要支付昂貴的漫游費。有一個月內,她接了太多騷擾電話,僅漫游費就超過200元。此后,陌生電話打來一概拒接,但她仍不打算更換手機號,“因為我的社交圈子也都是國內的。”她解釋道。
父母仍不能接受她在日本買房的事實。從做決定,到執行,媽媽反對過,但反對無效。她打算等不那么忙了,接他們來看看,但在那之前,還有漫長的說服之路。
尼鹿今年30歲,相信愛情,但一個人仗劍走天涯的生活還能持續多久,不在她的思考范疇里。
這個4月,她正忙著飛往大阪完成一批櫻花主題的旅拍訂單。整個春天也許都要頻繁飛往大阪了,她計劃著,未來或許可以在大阪的郊區也買下一套房子,開設一個新的工作室。再往后的未來,工作室也許還可以開到歐美去,開到世界上任意一個舒適的角落。小樽不是終點,是事業野心的起點,是環游世界夢想的第一站。
北海道的雪季已過,但頻繁出差的日子里,她仍放心不下小樽的房子,囑托住在附近的朋友,每周記得幫她去房子里看看。
“主要是去收一收家門口的信。”尼鹿說。

窗外雪景。(受訪者供圖)
記者短評>> 3.5萬買房,莫止于“羨慕與嫉妒”
近期,“青島95后姑娘尼鹿3.5萬元在日本小樽買下170平米房屋”的消息在網絡上掀起波瀾,相關話題接連登上熱搜,令無數網友心生羨慕。網友熱議中,3.5萬元的超低價、充滿浪漫風情的北海道以及寬敞的170平方米空間,這些極具吸引力的關鍵詞不斷被提及,使得不少人沉浸在對這種“夢幻生活”的向往之中,被羨慕、嫉妒的情緒所裹挾。然而,若僅僅停留在對這些表面浪漫化元素的關注,而不去深入探究背后的緣由,每個人都需要面臨的生活現實,便會簡單化地被“詩與遠方”遮蓋。
尼鹿做出這樣的購房選擇,絕非一時沖動。對她這個“只拍愛情”的攝影師來說,小樽是理想的情侶旅拍目的地。這里有經典影視作品背書,有浪漫愛情故事可講,有“360度都好拍”的長達4個月的天然雪景。在她的計劃中,為了幫情侶們追逐春天的櫻花,未來或許可以在大阪的郊區也買下一套房子,開設一個新的工作室。再往后的未來,工作室也許還可以開到歐美去,開到世界上任意一個舒適的角落。對尼鹿來說,小樽不是終點,是異國創業的起點,而非單純為一個夢而奔赴的浪漫之舉。
從經濟因素考量,尼鹿看似“幸運”的背后,有著她自己的職業優勢和發展需求作為支撐。作為自由職業者,她有相對靈活的工作模式,并且在國內有穩定的工作室經營收益作為后盾,這讓她能夠承受在日本買房后的一系列支出。《南方周末》關于此事的報道中提及,在北海道買房,“防白蟻處理年均3000元,屋頂翻新每坪(3.3平方米)需4000元,而北海道的‘雪害保險’更是剛性支出,年費可能在2500元到8000元之間”。這些都需要穩定的收入來消化。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若不具備像尼鹿這樣的職業條件、經濟基礎和發展需求,因羨慕就盲目跟風,可能會在沖動之下做出不切實際的決策。
不能忽視的是,尼鹿的選擇還頂著來自家庭的壓力,時隔近4個月,父母仍不能接受她在日本買房的事實。
以3.5萬元在日本買房的背后,是尼鹿從大一時便開始的創業之路的延伸,是一個年輕人事業野心的內在驅動和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詩與遠方”,通往夢想的路,永遠只能是一個個堅實的腳印。
(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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