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就是先活下去，至于回到當年的頂峰狀態，難度確實很大。”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張文靜

編輯｜米娜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花了約50億元人民幣買來的家樂福中國，正在被蘇寧易購一元一元“甩”出去。

12月10日晚，蘇寧易購發公告稱，其全資子公司家樂福中國分別以1元人民幣的對價，向上海啟紓家福企業服務合伙企業（下稱“上海啟紓家福”）出售南京時光煮酒酒業銷售有限公司、曲靖客優仕超市有限公司等8家子公司股權。

賣了8家公司，蘇寧易購看似只拿到8元，實際上這些公司普遍存在較重的債務。截至2025年9月30日，除了南京時光煮酒酒業外，其他7家的100%股權價值評估值、較股東權益賬面價值均為負值。

公告還稱，蘇寧易購聚焦家電3C核心業務，持續推進非主營業務單元的精簡瘦身工作，化解公司債務負擔。預計本次交易合計增加上市公司歸母凈利潤約9.92億元。

一面瘦身化債，另一面，今年以來，在全國各大城市商圈，單店面積幾萬平米的大店，蘇寧易購越開越猛。這家傳統家電零售巨頭正押注線下大店，尋求新轉機。關于門店轉型成效及未來目標，《中國企業家》致電蘇寧易購，對方回應稱，可持續關注財報披露信息。

2021年，張近東辭任蘇寧易購董事長時，在給全體員工的公開信中寫道：“零售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蘇寧的員工對這句話不陌生，張近東經常把它掛在嘴邊。最初聽到這句話時，他們很不解，后來也習以為常，因為變化時刻在發生。

就像蘇寧，做空調專賣時，曾是國內最大的空調經銷商；做家電實體連鎖時，也曾力壓國美，成為中國家電零售的老大；如今卻陷入流動性危機，背著沉重的債務掙扎求生。

就像張近東，先后失去蘇寧易購的大股東、董事長身份，及對蘇寧易購董事會的絕對控制權，當所有人都認為這位零售巨頭會下牌桌、慢慢淡出企業的時候，他又出現在臺前，領著員工唱：“人生是沒有終點的馬拉松……”

張近東已經很久沒露面了，但他仍堅持在“馬拉松”跑道上，一邊應對債務問題，一邊做他最擅長的家電零售。

化債

一元甩賣一家公司的事，對蘇寧來說，已不是首次發生。

今年6月20日，蘇寧易購宣布，其全資子公司家樂福中國向上海啟紓家福分別以1元人民幣對價出售持有的4家公司的100%股權。9月9日，又以同樣的方式向上海啟紓家福出售了12家子公司的100%股權，合計出售金額為12元人民幣。

遙想6年前，蘇寧易購斥資48億元收購家樂福中國區業務80%的股權。2021年，蘇寧易購按照約定購買剩余股權，支付了分期款2.04億元，至此，蘇寧易購獲得家樂福中國83.33%股權。

但蘇寧自2020年陷入流動性危機，無力再支付剩余16.67%股權的收購尾款，發生實質性違約，雙方因此發生爭議。2022年11月，家樂福在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發起仲裁。經過長達3年的協商，今年8月，蘇寧易購終于與家樂福達成和解。

根據協議，蘇寧方向家樂福方支付2.2億元和解金額，收到后，家樂福方豁免相關債務。家樂福中國和家樂福咨詢公司在《和解協議》簽署之日起一個月內停止使用知識產權。這次和解預計將為蘇寧易購增加債務重組收益約11.1億元。

受外部環境及消費行為轉變影響，疊加自身流動性不足，加之蘇寧因自身流動性問題無法為家樂福提供持續的資金支持，傳統家樂福大型商超業務已于2023年起逐步關停。

今年三次“一元”交易中被出售的公司，均為已停止經營的家樂福系資產，普遍存在較重債務負擔。通過這三次交易，蘇寧易購合計剝離了24家子公司，預計增加上市公司歸母凈利潤超19億元。

瘦身化債是蘇寧易購2025年最重要的工作。

除了處置家樂福資產，其他化債消息也接踵而來。6月，一家叫上海海綏文管理服務有限公司的神秘公司，為蘇寧易購減免了5億元債務，減免后，蘇寧易購只需償還500萬元。

10月，蘇寧易購旗下東莞蘇福商貿有限公司等20家子公司與江蘇佰利美臣資產管理有限公司達成和解，后者為蘇寧易購免去了2.8億元債務，減免后蘇寧易購需要償還的債務金額僅為240萬元。

上述兩家公司的債權，均通過網絡司法拍賣獲得。這兩次債務和解，預計又能為蘇寧易購增加歸母凈利潤近7億元。

財報顯示，今年前三個季度，蘇寧易購投資收益為26.5億元，同比增長58.22%，收益變動原因“主要為推進債務化解工作，如應付家樂福中國剩余股權款完成和解等實現債務重組收益，處置子公司以及相關子公司被破產管理人接管產生的影響”。

但蘇寧易購眼下的債務壓力仍不小。財報顯示，截至2025年9月30日，蘇寧易購流動負債達846.27億元，流動資產僅483.28億元。

張近東押上全部身家

家樂福中國的故事只是蘇寧多年投資的一個縮影。

2012年開始，進入轉型期的蘇寧加速布局，開始擴張、收購。2012年，蘇寧以6600萬美元收購母嬰電商平臺“紅孩子”，現在這個品牌在市場上幾無蹤影。2013年，蘇寧云商以2.5億美元成為PPTV第一大股東，兩年后PPTV就被剝離上市公司體系。2014年，蘇寧以近1000萬美元收購團購網站滿座網，然而僅一年后，滿座網就被關閉。

2015年，張近東以810億元的身家，位列2015年胡潤百富榜第九位。也是在這一年，阿里巴巴以283億元入股蘇寧云商（后改名“蘇寧易購”），成為蘇寧云商第二大股東。

除了線上線下的投入，張近東有了更大的野心——自建生態，擴張的手筆也越來越大。2015年，蘇寧19.3億元入股智能手機努比亞；2016年，以2.74億歐元收購國際米蘭足球俱樂部68.5%的股份，后又花3.22億美元買進龍珠直播；2017年，斥資42.5億元收購天天快遞，又向恒大地產戰略投資200億元；2018年，出資95億元入股萬達商管。

這些投資，幾乎沒有產生正向回報，反而成為累贅。陷入流動性危機后，蘇寧又不得不花精力處置、賤賣這些資產。

國際米蘭，因蘇寧未能償還3.95億歐元債務，已于2024年5月易主橡樹資本。40多億元買來的天天快遞，也在2024年被蘇寧易購以1000萬元“賤賣”。蘇寧也開始向萬達追債。去年10月，蘇寧易購申請仲裁，要求萬達集團支付50.4億元股份回購款，但未獲支持。

在上市公司蘇寧易購之外，據澎湃新聞報道，38家“蘇寧系”公司目前正推進破產重整，重整草案表決期數度延期，至2025年12月14日。

重組草案顯示，“蘇寧系”公司面臨超2300億元債務，資產清算價值較賬面縮水過半，僅剩410億元。此外，根據草案，張近東等外部股東的權益將全部無償讓渡，股東權益幾近清零。張近東及其配偶劉玉萍承諾將其名下全部個人資產注入信托計劃，以換取債權人暫停追索其個人擔保責任。外界對此的解讀是，張近東押上全部身家，為蘇寧博得一絲生機。

目前尚未有關于該重組草案表決結果的確切消息。12月16日，《中國企業家》致電蘇寧易購，對方表示“因重整不涉及上市公司，不了解”。

蘇寧放手一搏

張近東已經很久沒有公開露面了。

微信公眾號“蘇寧易購藍話筒”為蘇寧易購官方平臺，然而在這里，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出現張近東的消息。最近一次出現還是2024年8月，他與三星中國投資有限公司總裁崔勝植會面，探討“新質家電新趨勢”。

張近東上一次長時間隱身，還是2022年。此前的2021年，蘇寧易購引入江蘇國資、阿里巴巴等戰略投資者，作為創始人的張近東辭任董事長，由來自阿里系的黃明端接任。

2023年4月，蘇寧易購高層再次發生變動，張近東“嫡系”任峻接替黃明端擔任公司董事長兼總裁。敏銳的市場人士從中看出了張近東回歸的跡象。果然，張近東開始以蘇寧集團董事長的身份頻繁地走到臺前。

2024年初，張近東在2024年度工作部署會上慷慨陳詞，“蘇寧易購已全面徹底地回歸到由我們蘇寧人主導發展的軌道上來，無論前方是坦途大道還是崎嶇山路，我們都要牢牢地把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蘇寧易購的發展最終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如今，盡管張近東久未露面，但在外界看來，他對蘇寧易購仍有較大影響。目前，張近東為蘇寧易購第二大股東，直接持有17.7%的股份。蘇寧易購董事會中6個非獨立董事席位，“蘇寧系”占了兩席，一個是任峻，一個是張近東之子張康陽。

回歸后的張近東，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家電零售。現在的蘇寧易購，喊得最多、最迫切的就是“甩掉重負，回歸主業”。隨著其他多元業務的進一步剝離，核心創始人、團隊的回歸，蘇寧易購家電3C的主營業務越來越清晰。

2024年初，張近東就向蘇寧易購全員提出要求，要深耕零售專業能力。蘇寧易購宣布將打造三個能力中臺、兩個運營平臺，深度變革組織管理和運營機制。組織變革的目的是，全面回歸零售本質，最大程度減少管理層級，讓管理部門也能“聞得到硝煙”。“戰斗的蘇寧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躺平。”他說。

此外，張近東要求蘇寧易購聚焦線下市場，堅持開大店、開好店，同時通過零售云深化下沉市場發展。

眼下，蘇寧易購正沿著張近東“開大店、開好店”的思路，發起對線下市場的新一輪沖擊。2025年以來，Suning Max（蘇寧易購超級體驗店）、Suning Pro（蘇寧易購超級旗艦店）在全國各地開業的消息接連不斷。

Suning Max和Suning Pro聚焦中高端家庭全屋家電消費，均屬于蘇寧易購“一大一小戰略”中的大店形態。以Max店為例，店面面積在2萬平方米以上，以獨立門店、獨立物業為主。

蘇寧易購北京大區總經理章艷光去年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蘇寧的機會仍然在線下，要“開有質量的線下門店”，同時將線下門店的優質商品和服務推送到線上平臺。蘇寧易購上海地區總經理何曉偉則將“大店”戰略稱作蘇寧在激烈市場競爭中的“放手一搏”，希望通過創新、業務聚焦及效率提升，突破原有的壁壘。

蘇寧的線下門店版圖在不斷調整。蘇寧易購三季報顯示，2025年1~9月，家電3C家居生活專業店新開90家，關閉183家，截至2025年9月底，門店數量從2024年底的983家減少至890家，店面面積卻從2024年底的357萬平方米提升至379萬平方米；自營店面數量從2024年底的1020家減少至927家，店面面積從456萬平方米增加至478萬平方米。

蘇寧易購方面向《中國企業家》表示，門店數量減少是因為蘇寧易購正聚焦線下店面，尤其大店的發展。過去開的一些小店面效益相比大店不高，因此現在針對過去開設的一些小店進行閉店調整，在區域集中開大店。

財報顯示，截至2025年9月30日，蘇寧易購今年已在一二級市場新開、重裝69家“大店”。今年前三季度，蘇寧易購門店銷售收入同比增長3.5%，家電3C家居生活專業店可比門店收入同比增長5.4%。

2025年前三季度，蘇寧易購實現營收381.31億元，同比增長0.29%；實現歸母凈利潤0.73億元，同比下滑87.76%；扣非歸母凈利潤仍虧損19.75億元，同比下滑135.3%。不過，蘇寧易購稱因訴訟、仲裁相關的一次性費用計提，以及關聯方減值有所增加導致，并強調，“報告期內公司核心家電3C業務的經營利潤實現盈利。”

速途研究院院長丁道師告訴《中國企業家》：“蘇寧這幾年的動作，簡單來說就是退回了多年前的既有戰略。蘇寧過去步伐太大，狠狠跌了一跤，現在吸取教訓后，回歸到它最擅長的主營業務。它的主營業務就是早些年消費者最熟悉的兩三千家大的旗艦店和家電3C零售業務。”

“即便那幾年蘇寧出問題，更多的也是在一些新業務上，而不是在它的基本盤上。蘇寧的核心問題是在財務運營管理上的問題，不是根本模式和產品上的問題。”丁道師說，所以現在蘇寧進行瘦身、回歸后，逐步走出低谷，甚至這兩年還有一些板塊在增長。

在他看來，蘇寧易購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對蘇寧回歸主業，做線下市場表示看好，“當然，我說的看好不是說它真的能重新回到一線，現在就是先活下去，至于回到當年的頂峰狀態，難度確實很大了。”

然而，瞄上線下市場的不止蘇寧，京東、阿里巴巴等電商巨頭也正爭相轉戰線下門店，攻勢同樣迅猛。今年4月發布的《2024中國家用電器白皮書》顯示，截至2025年3月，天貓優品在全國的門店數量已經達到了1.4萬家。主營家電、數碼、家居等品類的京東MALL，截至2025年9月已在全國開設26家門店，僅9月，就有4家門店營業或簽約落地。

重重圍堵之下，眼下的蘇寧易購，仍然前路迷茫。

參考資料：

《張近東努力爬坡，1200億蘇寧消債瘦身》，21世紀商業評論，楊松、鄢子為

《蘇寧人“重掌”蘇寧易購》，時代財經，張雪梅

《蘇寧線下押注“大店”尋轉機》，第一財經，陳楊園、王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