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時代周報 作者:傅一波
當地時間2025年8月3日,歷史學家許倬云在美國匹茲堡家中辭世,享年95歲。
許倬云最后一次面對鏡頭,是在家中書桌,聲音不再洪亮,但眼神堅定。他在鏡頭里說,自己陳述的不是別處的歷史,其實就是在說他自己的故事。
事實上,這位生于1930年的學者,一生歷經顛沛——在中國大陸成長,去中國臺灣求學、美國深造,隨后在東西方的縫隙中奔走,所想所惑都是如何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為世界文明提供解決方案,始終試圖為中國與世界之間,搭起一道理解的橋梁。
他的辭世被視為一個時代的終章,但許倬云始終將自己定位為“歷史的旁觀者”。
“良心就是天”
對于許倬云來說,旁觀是被動的。
他曾說自己生而殘疾,8歲以前不能走路,在很長時間內不能做任何事。這讓他從小意識到自己“不在常規之中”。
隨著抗日戰爭爆發,許倬云跟隨家人避難,在福建和江西一帶顛沛流離,途中見過饑民討飯、餓殍滿地。
但戰爭也讓他體會到人類的偉大,晚年他曾回憶那段往事,他說日本飛機在天上盤旋、機關槍掃射子彈的時候,“旁邊的人一把拉住我,趴在地上,他看我是小孩,就趴在我背上,替我擋子彈……這種情形,讓我覺得人類的精神真偉大!”
關注中國尋常百姓的命運,在那個時期進入許倬云的視野,并伴隨其一生。
年幼的許倬云經常待在父親旁邊,父子之間每日對話,這影響了對許倬云日后的研究方向,并且為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寫下了注腳,“抗戰是我非常重要的記憶,看見人家流離失所,看見死亡,看見戰火,知道什么叫饑餓,什么叫恐懼,這是無法代替的經驗。”
如在完成關于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重要著作《漢代農業》時,許倬云就說是因為童年在中國內地各處逃難的經歷,讓他徹底地觀察、了解了農民的生活,了解農村的社會組織,他知道真正的農作是什么樣的。
早期在臺灣。許倬云的日子也不好過,終日與輪椅為伍,好在他的求學道路順暢無阻,并且貴人不斷,很快,他就在學界嶄露頭角。
許倬云進入臺南二中讀高三后半年,之后考入臺灣大學,開學三周后,臺大校長傅斯年找到他:“你應該讀歷史系,將來你來史語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幫我忙。”
聽從了傅斯年先生的建議,許倬云走上了歷史學的道路,一直讀到碩士畢業。后來,許倬云在胡適的幫助下前往芝加哥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并進入東方研究所,開啟新的篇章。
他選擇研究中國古代農業史。他關心制度、土地與百姓的吃飯問題,“研究農業,其實就是研究人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他一生都在看:看帝制如何延續,看百姓如何掙扎,看中國如何變化。他說:“我坐在岸邊,看歷史的河水流過。”
許多年后,他說:“我不是學歷史的,是歷史撞到我身上。”
“自己是最高貴的東西”
許倬云不喜歡把自己神圣化。
他多次強調,學術不是因熱愛,是因為“別無選擇”。他一生都在思考,由于無法像別人一樣去外面玩耍,他只能在屋里看書思考。青年時在美國動五次足部矯正手術,手術后不能去上課,就在病床上思考。他認為經歷這些痛苦值得,不僅磨煉他的性情,也逼著他去想大問題。
“我那一代人的教育背景、時局、語言能力和文化位置,幾乎天然導向歷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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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許倬云 圖源:豆瓣
在臺灣大學讀歷史時,他的同學中有日后主張“新史學”的余英時,也有后來研究晚清思想史的黃克武。
濃厚的學術氛圍,許倬云基于中國農業的優勢,得以讓他去美國芝加哥大學、威斯康星大學深造,成為第一代真正“出洋”的中國史學者之一。他曾在美國匹茲堡大學任教三十余年,講授中國通史、農業史、比較文明等課程。
他常說自己只是“一根火柴”,只求燃點學生的思考,而不追求“點亮世界”。
學術之外,他“朋友圈”也將他推向歷史。
在臺灣時與陳映真、王汎森交往密切,討論歷史與社會現實之間的通道;在美國時,他曾與費正清有交集,也曾與傅高義展開關于“中國道路”的爭論。
許倬云的關注點雖然始終在中國古代社會,但他的眼光從未局限在一個時期、一個國家,“要拿全世界人類走過的路,都算作我走過的路之一”,這也是他認為中國歷史在向前發展時應該有的胸襟。
他既不親近權力,也不沉迷話語中心,總保持一種溫和的游離。他說:“我走的是邊緣的路,但邊緣可以看得更清楚。”
1999年,69歲的許倬云從美國匹茲堡大學退休,他開始專心寫大眾史學,不寫王侯將相。
“我覺得既然我們老百姓問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歷史的就應該有交代,回答老百姓的問題,我興趣最大。”
他說中國人的“道”,是老百姓種田種出來的“道”。“種田人感受著自然界的一靜一動,立春、春分、清明等二十四節氣都是天地之間季候的改變,是自然生態的改變,我們把它當作生活的指標。我們說的“離天三尺”就是良心,人的身高一般不超過六尺——良心就是天,天就是良心,對不起良心就是對不起天。”
為老百姓寫史寫書,是許倬云的初衷,是許倬云的良心。
他在晚年還說,“各位的身體里都有一個自己,這個自己是最高貴的東西。在你二三十歲的時候,要尋找自我,不要糟蹋它。第一,不要被欲望糟蹋;第二,不要被自憐糟蹋。”
“我這一生的日子不好過”
過去十余年,許倬云頻頻出現在公眾視野。談歷史、談文明、談“我們要做什么樣的人”。
有網友在B站上留言,形容他像“播音員”,聲音溫潤,目光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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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云的主頁 圖源:網絡截圖
他面對當代年輕人談90多年的人生感悟:八十之年,夠用是富,不求是貴,少病是壽,淡泊是福,知足是樂。
也為現代社會感到擔憂,他說現代文明是科技掛帥、生產掛帥。“現代人的工作不是為了求知,乃是為了尋求利潤。應用本來是應該跟著理論發展的,但現在應用趕在理論前面,因為有市場。要先生產,發展應用,應用研發受阻才考慮更新落在后面的理論。如此的“科學”就不是真正的科學了,這是為富人服務的科學。”
當他表達下這些觀點的時候,他身體正在反復經歷著大病。
2023年,他說自己“身體越來越差,走動很不方便了。我每天就是看看書,寫一點字。”他甚至感嘆,“說實話,我這一生的日子不好過。天生殘缺,到老了已經病了幾十年。”
但他并不焦慮,反而更放下了。他說,安頓自己更要緊的是,在欲望達不到的時候,你必須知道:人不可能所有欲望都達到,每個人都有抓不到的云,都有做不到的夢。你要理解:抓不到的云,讓它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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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節目的許倬云 圖源:視頻截圖
2024年,他以92歲高齡出版《讀史說世》,其中寫道:“我們終將歸于沉寂,重要的是在沉寂之前,我們是否誠實地看過世界。”
他看過了,也說過了。
在匹茲堡家許倬云的家中——客廳里掛著辛棄疾的詩《朝中措》,他說自己尤其愛那句 “一天星斗文章”,“因為開闊者自有開闊者的行處。”
如今,這位旁觀者離開了奔流的歷史河岸。
他似乎不曾離開,只是講完最后一節課,掩卷離去,成為漫天星斗中的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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