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電商在線
2023年夏天,蘇州木瀆古鎮。
周瑞在這徘徊了已有好一陣子。這里曾是吳中地區最繁華的商業街之一。從起名風格就能看得出來——隔壁是“香港街”,再過去是“澳門街”,飯館、KTV、足浴等一應俱全。
春秋時期,吳王夫差為了取悅美女西施,在此建造姑蘇臺和館娃宮,以致“積木塞瀆”,“木瀆”故而得名。木瀆古鎮,歷來是工業、商貿、旅游、交通重鎮,2017年人口就已達到29萬人。而周瑞看中的花苑街,則被戲稱,曾養活了半個木瀆鎮上的餐飲老板。
沒有太多猶豫,周瑞在這里盤下了一個店面,300多平,緊挨著生活社區,做江南菜。
“三年疫情,餐飲整個市場萎縮得厲害,但我相信,餐飲是生活剛需,一批玩家倒下了,還會有新的一批站起來,這未嘗不是重新洗牌的好機會。”更何況,周瑞是有備而來——五年多代理精釀啤酒的經歷,讓他攢下一批食客,而昔日“高貴”的花苑街,租金降了不少。
周瑞不是剛創業的愣頭青,他做了一個測算:這個店的日銷售額只要達到5000元,就能盈虧平衡。而巔峰時期,老周的生意也確實不負所望,日均流水能翻到10000多元。
但當時他沒有想到,“低價”的風這么快就猛烈地吹向了餐飲界。
“19塊9三菜一湯,這樣的成本你去算算,自己去菜場買菜、做飯都是很難做到的。”周瑞眼睜睜地看著這陣“邪風”愈演愈烈,“去年很多餐飲商家打六七折,這價格已經很極限,今年開始,4.8折的套餐出現,五折以下越來越多。”
做一單虧一單,周瑞不得不放棄了做套餐的想法。但看著同一條街上,同行們的店靠著“低價套餐”大排長龍,而自家門前逐漸人氣回落,“現在每天流水就三四千,租金、人力、水電、采購,這些都沒法覆蓋,每天相當于睜眼就虧一個房租錢,其實內心是很焦慮的”。
過去幾年,被重塑模式的并不僅僅只有電商,在線下,一切來得更悄無聲息。
“低價套餐”就是一種典型的匯聚流量、招攬來客的方式,而由達人、直播串聯,這些套餐的定價權正逐漸從餐飲老板們手中失去。消費者或許也會奇怪,什么時候開始,9.9元能買到的,已經不再局限于一杯咖啡、奶茶,也可能是一份牛肉炒飯+一個小菜+一碗湯。
傭金、抽成、手續費、投流費……在本地生活戰場,讓餐飲小老板們支付的費用,名目越來越多。“以前是為了新店引流,但現在就像進入了一個怪圈,你會發現,停不下來了。”
“半年沒起色,店就該轉手了”
店還沒有開起來,美團的地推已經找上門了。
周瑞的店前前后后投資了80多萬元,其中租金12萬元一年,其余都花在了裝修、設備、聘請人員等開支上。“做中餐,廚房是重中之重。我們剛開業的時候請了5個廚師,光是廚師+阿姨一個月工資就要開6萬元,到后來開始減人,從4個、3個,最后變成2個。”
現在,兩個廚師、一個阿姨的成本控制在3萬元,再加上月租1萬元,整體4萬元。
但以上,都只是固定開支。做餐飲,美團和抖音已經是繞不過去的兩個渠道。
安裝美團的收銀系統往往是第一步——新商家安裝該系統,一年的費用是4000多元,如果想要開通額外的功能,則另外還要收費。“就拿最核心的掃碼點菜、會員儲值來說,開通這兩個功能差不多也要2000多元。”周瑞透露,去年他還算趕到了好時候,后疫情時期,美團針對商家有優惠政策,但今年續費就沒有那么好運了。“一年成本少說6000多元。”
除此之外,如果要做“到店套餐”引流,或是開通外賣業務,抽傭又是一筆開支。
“美團套餐是按照總流水的3—6%來抽成,外賣則是抽22%,這些還不算提現手續費。”相較美團主動出擊,在蘇州,抖音的地推勢頭并不算猛,但很多商家會自發開設抖音賬號。
“抖音有流量啊!”周瑞直白地說。去年,周瑞同樣定價的套餐上線美團和抖音,每月核銷也能達到8000——10000元,但六成是抖音貢獻的。“但實話說,我們更愿意做美團。”
這種傾向性并非因為平臺政策差異,甚至于老周覺得,如果說美團是為了流量,想方設法討好消費者,那么現階段商家體量還不夠多的抖音,反而是為了吸引更多商家入駐,在抽成等比例上更為優惠。但平臺模式的本質差異,依然讓經營抖音的成本,高出了一截。
做餐飲的隱形成本頗高。今年以來,周瑞做了不少調整來降低成本,先是砍掉外賣業務,之后又放棄用“低價”引流。他解釋,主要是因為中餐客群以30+人群為主,它并不像火鍋、燒烤,年輕客人很多,在互聯網上很活躍,這些也因此成了“卷低價”的主力品類。
“其實外賣也不是不做,但我們不做小份菜了,這就等同于砍掉了這塊業務。然后套餐還做,但不再打夸張的折扣,也是因為我們做的是中餐,更多是帶社交屬性的熟客場景。”
周瑞看的很明白,餐飲客戶的忠誠度本就不高,而沖著“低價”來的客群尤其如此。“你長期做低價,消費者就會給你貼上一個低價的標簽,等到你沒有好價了,他們就不會上門了。”
然而,雖然道理想得透徹,但店里人氣下滑卻實打實地讓周瑞焦慮起來。
去年年底,周瑞把賬目一盤,不但無法回本,還虧了將近30萬元。“一個店起得好,半年就能盈利。如果起得不好,那可能就要花兩三年時間去累積客群,關鍵是這期間資金撐不撐得住?現在,很多新店半年不賺錢就轉店了。”周瑞還在堅持,但他表示,“如果有人能接手,這店也要轉。”既然線下開店流量玩法變了,他想轉去開燒烤店,“人群會更活躍些”。
“低價的風,從探店開始刮起”
如果要追溯餐飲行業的“低價”之風何時刮起,周瑞認為,得從達人探店開始說起。
相較于美團功能性板塊收費+抽傭的模式,抖音的主要支出點在于達人探店+投流費用,這也是周瑞但凡有選擇、更愿意經營美團平臺的原因,抖音的流量并不完全由平臺主導。
“等級五級以上的達人,探店費用就能達到500—1000元。如果達人內容效果好,商家還要加推,一個月投放Dou+(抖音內容加熱和營銷推廣產品)的費用可能就需要兩三千元,這也是商家出的。”周瑞透露,有個做火鍋生意的朋友,一年投流費就燒掉了十幾萬元。
周瑞也做過一波內容推廣,花了5000元,找了20個等級在三到五級的達人。
“但找達人,商家還要提供他們拍攝的套餐,這些達人還要砍你價。”周瑞印象深刻,有一位達人,上來就問他,能不能把一個標價300多元的套餐,價格打到100多元。“我當然說不能,這肯定做不了。但他緊接著就會說,你先放個500單,這是為了初期‘拉人氣’。”
而在平臺、達人和商家的分成模式中,商家的話語權也并不高。“達人除了出場費,還有3—6%的抽成費,可以這么說,一個十幾萬粉絲的達人,年收入基本都能達到幾十萬元。”
過去,商家做推廣,往往是新店開業或店內促銷等短周期行為,但現在短視頻平臺正在悄然改變線下客流的分配,不少商家明知這不是健康的經營模式,但被卷入其中,無法停下燒錢的步伐。“為什么還有那么多商家在堅持做低價套餐?或者說為什么還能堅持?其中有一些商家是為了流量,虧本做;還有一部分商家,是通過降食材成本,預制菜就上桌了。”
周瑞的燒烤店正在緊張籌備。和中餐相比,這是一個消費頻次更高的品類。而這一次,他選擇將運營交給推廣公司——這類第三方推廣公司,也是因為抖音等模式的興起而出現的。“很多夫妻老婆店、小商家是不擅長線上運營的。他們不像大品牌,可以單獨設立一個運營部門。”這類推廣公司會策劃方案、規劃菜單、幫商家開直播/短視頻,相當于代運營。

但如果解析推廣公司的運作模式,它更像是一個“兩頭吃”的中介角色。
周瑞透露,對方發來的合同費用是3個月15000元,可以設定直播場次、達人規模和數量。“但這其中,達人出場費以及投流費是不算在里面的,需要商家自己出。他們會從達人出場費里抽15%,然后從成交流水里抽6%。”而15000元,其實主要是方案和直播的費用。
套路像是連環扣,總也走不完。在這樣的環境下,去年開始,“私域”又重新在餐飲界流行。但周瑞并不看好。“現在也有很多第三方公司,說可以讓客人通過掃碼,導入到他們的小程序里,相當于一個私域池子,但你怎么知道不是從一個坑里跳到另一個坑呢?這些服務也要付費,它會設置從初級到高級的課程,讓你去給這些課程付費。”在周瑞看來,與其把客人導入到小程序里,既無法互動也無法交流,還不如直接加個客人微信,更為省事。
本地生活大戰,一觸即發
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周瑞的感知,并非空穴來風。平臺側的動向印證了市場的變化。
抖音在2021年成立了“生活服務”一級部門,與電商、直播業務并列。《晚點LatePost》報道,今年一季度,抖音生活服務板塊銷售額已突破千億元,較去年同期增長超100%。
而“低價”是抖音進攻的利器。2022年底,奈雪的茶、喜茶等茶飲品牌打頭陣,率先在抖音放出了大量9.9元的優惠券。茶飲消費頻次高、傳播屬性強,瞬間引爆了抖音團購。
“抖音生活”公眾號官方數據顯示,2023年,有超450萬家門店在平臺獲得生意增長。
而可以作為對比的是:美團在2010年成立,2015年和大眾點評合并,到2016年在線商家數目才達到440萬。橫向來看,據海通國際報告,2023年抖音本地生活GTV(核銷后總交易額)接近2000億元,且基本由到店業務貢獻,而據交銀證券研報預計,同期美團到店業務GTV為6000億元左右——抖音本地生活交易額,已近美團到店業務的1/3。

今年3月,有媒體曝出,抖音生活服務部門的組織架構進行了重要調整。生活服務部門的到店餐飲、到店綜合、酒旅三個平行部門被重組為北、中、南三個大區,以及服務全國連鎖大商戶的NKA部門,相當于從原本業務分工的邏輯,轉向了區域性分工。這也是“千團大戰”時期,美團曾采取過的策略:通過地推大軍,本地生活業務能推進地更高效。
而在內容側,去年10月,抖音推出“美好生活發現計劃”,通過商單補貼、產品功能優化、升級運營服務等方式激勵優質探店內容創作。今年8月,抖音生活服務達人帶貨力新等級體系上線,將優質內容創作能力、本地商戶探店頻次等因素也納入達人的考核指標。
面對抖音的進攻,美團也開始發力內容。去年,美團在App首頁上線直播和視頻入口,并推出了“神搶手”和“爆團團”兩大直播IP。“36氪”報道,直播一級入口上線的7月,美團直播單月GMV約5—6億元,到了當年10月,美團直播單月GMV已突破20億元。
在周瑞看來,小商家的主動權有限。卷不卷,已經不受商家控制。在頭部平臺也無法回避競爭的時候,商家被裹挾其中、只能向前。接受并順應大勢,或許才能在一觸即發的本地生活大戰中,找到一點喘息的空間和機會。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周瑞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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