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日本和我們一樣。
上世紀90年代之前,日本也曾擁有長達45年的持續經濟增長,這讓日本人和企業堅信未來只會更好。他們據此從銀行借更多錢投資、買房,他們永遠相信房價會上漲,投資永遠都會帶來高回報。
但從買房投資到還貸,這個過程只需要一瞬間。
經濟運行的正常機制是,一部分人選擇把錢存進銀行,另一部分人把錢借出來然后花掉。
一個經濟體就是如此實現經濟增長的;資產和負債一開始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但隨著房地產泡沫的破滅,原來資產負債表上價值百億的資產只值十億元,可六七十億的負債還在那里。
于是乎,人們只能被動選擇還債,或者把錢存進銀行,因為資金找不到更好的投資渠道;久而久之,變得沒有人愿意消費、沒有人借錢投資。
宏觀經濟開始陷入萎縮。
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確保每個人還清債務,只有這樣才能夠讓資產負債表維持平衡,讓經濟再度向前發展。
當每個人、每個企業依然還負債累累的時候,那么提前還債,就會成為一種經濟現象,并從底層影響著宏觀經濟的消費和支出。

回到現實,我們的房地產行業也的確呈現出某種和日本相似的特征。
最近三年時間里,我國的房地產價格平均每年下跌10%,目前已經跌去了30%,部分地區甚至發生了房價腰斬的現象。
過去我們說鶴崗那樣的房子只會出現在東北;但今天,全國越來越多的城市房價正在“鶴崗化”。
在這種情況下,個人也許還能夠咬緊牙關堅持堅持,盡管他們有的家庭虧損了半輩子的積蓄還負債累累,但只要能節省開支減少消費,還能夠勉強度日,但很多企業實際上已經破產了。
舉個例子,某個企業負債2000萬,資產主要是200萬的流動資金,100萬的辦公設備,外加一些廠房和寫字樓,總估價在過去能夠達到3000萬。
但房價一旦下跌,寫字樓價格首先就暴跌一般,工廠和設備面對這種企業倒閉潮,只會更不值錢,結果該企業過去能夠有3000萬的資產,但現在可能就只值1000萬了。
1000萬的估值和2000萬的負債,那么這家企業實際上已經處于資不抵債的邊緣;如果運營得當,這家企業靠著每月的產出,還能夠勉強還債度日。
那么未來呢?
企業和個人是一樣的道理;個人首付貸款30年買房,原本房子值500萬,負債300萬,沒有什么債務問題;但房子一旦跌到200萬,負債300萬,那么個人就相當于負債了100萬。
這個時候,企業也好,個人也罷,他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開源節流,努力賺錢然后把賺來的錢拿去還債。
當全國幾乎所有的城市資產價格都在下跌的時候,那么大部分的企業和個人,都會面臨資產縮水的情況,這種恐慌隨即蔓延,進一步加劇了資產價格的下跌。
而那些即便是沒有負債的家庭和企業,也會因為“大環境”的不好,減少投資和消費;而那些負債累累的企業和家庭,則會因為背負巨債,不得不把大部分收入拿來還債,而不是消費和投資。
在這個過程,取決于收入的增長和負債的高低,只要債務沒有還完,那么整個宏觀層面的消費和投資,都很難恢復。
這就是資產負債表衰退帶來的可怕后果。

過去很多人覺得,房價下跌會影響到家庭這沒錯,但怎么會影響到企業呢?
其實答案很簡單,前段時間上海最奢華的酒店之一寶格麗酒店被賣掉,賣了24個億,虧沒虧呢?肯定虧麻了,但企業為什么還要賣掉?
答案就是現金流不足。
除了上海寶格麗,為了償還債務,近幾年華僑城已將數十家子公司股權和所持資產被出售或轉讓。
更早之前,萬達賣樓也是同樣的道理;虧肯定是虧了,但在現金為王的年代里,企業哪怕是冒著巨虧的結果,也不得不賣掉這些資產,否則企業就會有破產的風險。
現金為什么為王?
因為整個社會的消費、投資是不及預期的,這是一個經濟體全方位的不景氣,這也意味著,很多企業未來的營收大概率都會下降。
而現金和債務,就是決定一家企業能夠在這樣的環境里活多久的關鍵系因素。
企業是這樣,個人也是如此。
今年上半年六大行貸款縮水超三千億,提前還貸的趨勢還在繼續。當資產負債表開始衰退的時候,負債就是最大的不確定性。
當然,你要實在還不起,銀行也不會為難你,反而還會想著辦法幫助你。
這次央行就放大招了,又是降息又是降準,還利好了股市降低了房貸利率,本質上都是減輕企業和家庭的還債壓力。
一個企業,如果放任破產,那完蛋了,銀行債權首先落空,其次幾十人上百人面臨就業難,怎么解決?
最好的辦法,就是予以支持,降低利率,降低企業的資金壓力。
個人也是一樣,最近很多人還不起房貸了,銀行可以協商嗎?當然可以,因為協商才有機會,不協商的話,很多人心一橫就是不還錢,銀行也很難辦,呆賬的風險,是銀行不愿意承受的。
相比之下,銀行更愿意給你幾個月期限,讓你慢慢還。
但是,銀行的利率可以無限降低嗎?
當然不行;當銀行利息無限接近于零的時候,就會陷入流動性陷阱。這意味著,貨幣政策開始失效了。
這個時候,不論如何降低利率,哪怕是負利率,可能都很難刺激企業和個人借貸投資。
這不是幻想,當年的日本就是如此,哪怕是央行利率為負數,日本企業和個人依然不愿意借貸。
退一萬步,哪怕是利率降為零了,由于資金的使用成本很低,很多人即便拿到了錢,也不太會選擇投資,因為經濟周期很糟糕,投資回報率太低。
拿到錢,他們也更愿意還債,只要還清債務,沒有利息也是一種利好。
這個時候我們就會發現,消費端和生產端都開始萎縮;消費的萎縮意味著企業利潤的萎縮,而生產端的萎縮,則意味著就業的萎縮。
這二者疊加到一起,只會讓宏觀經濟陷入螺旋式下跌。
提前還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時代在改變,一同改變的還有人們的觀念和思維方式。
今天我們看日本,他們的企業文化、管理方式和產業上的落后陳舊,這些都是他們的缺點。
而這是日本天生的嗎?
當然不可能。如果日本天生如此,那么就不會有二戰后世界經濟史上的奇跡,從戰敗國到成為發達國家,日本僅僅用了幾十年,這本身就說明了日本的厲害之處。
那為何日本思維和文化會變成今天這樣?
答案就是地產泡沫的破滅,就是失去的三十年。
三十年,兩三代人,足以改變他們的認知和思維方式。對未來的消極、低欲望社會、老齡化社會、投資回報率偏低等問題,都會在日積月累之下,改變日本企業、日本年輕人。
這也讓日本錯失了互聯網、移動互聯網甚至是AI發展的機遇。
今天的市場經濟,說好聽一點是靠出口、投資和消費拉動的,但實際上就是靠債務驅動的。歷史上每一次經濟危機的發生,幾乎都和債務密切相關。
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2008年的次貸危機、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地產泡沫破滅,背后都是債務問題。
而我們,由于人均收入、社會保障體系、老齡化和未富先老等問題,這也導致我們資產負債表衰退,要比90年代的日本更為嚴峻一些。
如果算上和歐美之間的貿易摩擦的話,那么這個問題只會更嚴重。
從全球化的角度來看,90年代還是全球經濟周期的上升階段,而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則是全球經濟周期的蕭條階段。
橫向對比來看,日本經濟泡沫破滅的時候,正是我們決定走市場經濟路線的時候。
在日本經濟周期陷入破滅之際,全球經濟正冉冉升起,但即便如此,依然沒能阻擋日本經濟長達三十年的漫長衰退。
時間的力量,周期的力量,互相交織疊加影響,最終事態的演變和走向,都超出了絕大多數人的想象。
以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標準杠桿率來看,我們的杠桿率早就超過了日本泡沫破滅前的巔峰。杠桿率即債務,它直接決定了居民端和企業端面臨經濟周期時候的沖擊力。
目前我國的居民部門杠桿率為63.5%,其中16至24歲的青年失業率也高達18.8%,兩個數字都比較高。
而那時期的日本,則早已經完成了社會福利、勞工福利,千萬別小看這些東西,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時候,這些社會保障體系無甚作用。
但在經濟下行周期內,這一體系是許多“年輕無業游民”最低的生活保障。
而我們,目前甚至還沒有很好解決員工方的年齡、休假、離職、加班等各個方面的問題。
這個問題過去好解決,現在不太好解決,未來可能更難解決。

畢竟,當企業還在承受營收利潤的雙重下滑時,它們自己幾乎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這個時候還要求企業去完善勞動法,去重視員工權益,非常不現實。
那怎么辦呢?
辜朝明已經給出了答案:“無止盡地財政刺激,由行政把銀行里的錢借出來,投資基建。當增長還能夠維系的時候,就應該全力支持經濟發展。當不可避免的衰退到來時,至少國民還能有一個不錯的生活基礎。”
“如果錯過這樣的機會,那就沒有太好的辦法。等到衰退到來時,年輕人喪失大志,指望他們恢復信心已經不太可能,只能“再過一代人”。
這一代人,日本等了差不多三十年。
而一般的房貸按揭也是三十年。三十年的還款周期,三十年的信心培育,雖晚但到;對日本來說,他們至少保住了國民的生活基礎,讓日本年輕人能夠有機會成為“平成廢宅”過一生。
但我們等不起三十年。
我們的人口更多,就業形勢也更復雜,對應的,社會保障體系也沒有足夠完善;要知道,日本90年代泡沫破滅的時候,青年失業率還不足10%,而今天我們的青年失業率是多少?
是18.8。且這還是剔除在校生的結果,如果不剔除的時候,幾乎肯定上20%,就業形勢的嚴峻性,至少從數據上來看,已經遠超當年的日本。
想象一下,一個年輕人畢業后找不到工作,回家啃老,父母又面臨房貸和中年失業的壓力,在沒有更多保障的情況下,應該如何過活?
因此,三十年太長,我們等不起,也不能等;相比之下,我們更愿意只爭朝夕。
但具體應該怎么辦呢?
我想,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答案。人類就是如此,渴望從一切已經發生的事物當中找到基本的邏輯,然后給出完美的答案,解決一切潛在的問題。
但現實世界,尤其是經濟周期,它不是工整的數學問題,并沒有標準答案,更沒有一個完美的答案,我們只能在不斷試錯和不斷試點中找到最佳路徑。
經濟的發展,無非是供需平衡,今天供需失衡,消費和債務失衡,我們需要修復它,可能最需要的,依然還是時間。
就算是再過一代人又如何?資產負債表,始終會修復。只是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80后90后,可能注定要面對更艱難的事情。
end.
作者:羅sir,關心經濟、社會和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好奇事物發展背后的邏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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