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阿里·古德西（Ali Ghodsi）幾乎是整個硅谷最掃興的人。

他在不同的行業峰會、圓桌論壇上反復強調目前人工智能公司們估值虛高，說那些估值動輒數十億美元的明星公司實際上“一無所有”。他堅信“資本市場”是美國“人工智能”產業的最大敵人，因為資本讓獨角獸們動輒砸出數百萬美元的薪酬，加速耗盡了高校的“科研潛力”。在與高盛首席執行官大衛·所羅門一對一的對談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看衰”，告訴對面的華爾街大鱷“自己太多抗風險的辦法”，只要市場出現回調，自己將不可避免地遭遇損失。

他也從不放嘴炮，是一個行動派。為了躲開人工智能泡沫、在一個理性的環境下定價，阿里·古德西在2024年年底就宣布暫緩IPO計劃，一直到2025年臨近年底，也沒有重啟計劃的打算。

更誅心的是，大家在聽完一連串抱怨之后發現，他其實是整個硅谷吃到人工智能紅利最多的人之一。作為全球最大的數據供應商，他的Databricks已經連續幾年實現了超過50%的業績增長，在今年9月的時候已經將年銷售額預期上調至40億美元。與此同時，近日有媒體報道稱，Databricks于11月正式啟動了一輪規模為50億美元的新融資，而這輪融資的估值將達到134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9466.3億元）。

而Databricks上一輪融資完成于2024年12月，那時候給予的估值是620億美元。短短一年，直接翻倍。

瘋狂的紅利

不知道算不算凡爾賽，阿里·古德西一直在媒體上抱怨Databricks的估值增長太快。

就拿2024年12月的那輪融資來說，按照阿里·古德西的說法，他最開始的融資目標以550億美元的估值，籌集20億美元到30億美元左右的資金。但是隨著媒體們披露了他們即將融資的消息，前往問價的投資人越來越多。等到IR將意向投資人名單遞到阿里·古德西面前的時候，阿里·古德西原地來了個“掉凳”：所有意向投資人愿意給出的資金累計相加，累計達到了19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324億元）。

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根據Pitchbook統計，2024年Q3季度（也就是Databricks的前一個季度）全球風險投資總額加起來大概為665億美元。也就是說，但凡阿里·古德西腦袋一熱照單全收，那么Databricks一家公司就將分流全球當季度接近三分之一的風險投資熱錢。

于是為了不當出頭鳥，阿里·古德西決定提高投資門檻，將估值上升到620億美元，從190億美元中篩出了100億美元的作為新一輪融資。阿里·古德西還在完成融資后“著重”強調，自己之所以愿意接受這100億美元融資主要有兩層考慮：一個是幫助早期員工們套現，盡早享受公司的發展成果，增強團隊信心；另一個是公司認為當下的資本市場太過浮躁，急于上市很有可能成為人工智能泡沫的犧牲品，因此需要足夠的運營資金。

當然從公開信息來看，我們也完全可以相信阿里·古德西說的是大實話：先不論人工智能時代，自從人類社會進入互聯網時代，“數據”就成為最熱門、最重要的資產，吸引了巨量的熱錢涌入，并且幾乎不受任何周期影響。

據Pitchbook統計，截至2025年Q3之前的四年時間里，在其他行業瘋狂震蕩的同時，全球數據中心及相關行業的私募股權交易量順利翻番，規模從四年前的499億美元（約合人民幣3554億元）快速膨脹到了1077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670億元）。這其中最大的一筆交易發生在2024年9月4日，黑石集團（Blackstone）與加拿大養老基金以16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140億元）的估值收購了亞太地區最大的數據中心AirTrunk。

瘋狂的交易讓很多人感嘆，當代經濟學正在無限趨近于“行為經濟學”、“得數據者得天下”。黑石集團負責基礎設施投資的高級董事總經理格雷格·布蘭克 (Greg Blank) 也大方地承認，投資AirTrunk就是基于“全球影響力以及與一些全球最大、最有價值的公司的連接能力”，就連中國也開始奔涌相同的潮水——2025年9月10日，中國數據中心產業史上最貴的交易誕生，貝恩投資宣布以人民幣360億元（約合50億美元），股權價值約為人民幣280億元（約合40億美元）賣掉了旗下的秦淮數據。

在這個前提下，Databricks在2024年12月設定的估值僅為ARR（年度經常性收入）的24倍，已經是一個良心價了。要知道Snowflake、Datadog這些競品的估值雖然相對保守，僅為ARR的19倍和16倍，但他們的ARR增長率也分別只有27%和26%。而另一家主要競品Palantir雖然有53%的增長率，已經非常接近Databricks的55%，但作為已經上市的公司Palantir今年深受“人工智能泡沫”影響，市值已經達到了ARR的91倍。

而從目前所披露的所有公開信息來看，Databricks對新一輪融資的順利完成也信心滿滿：據說Databricks今年先后兩次修改了投資人文件中的營收預期，將目標ARR從38億美元調整至40億美元再調整到41億美元。Databricks也在投資文件中表示，公司已經結束了持續多年的“年均虧損數億”的狀態，重新進入了盈利周期。與此同時，他們自身的新業務開展也十分順利，他們面向人力資源管理等B端業務開發的AI Agent拓展了相當的客戶，目前公司已經有四分之一的收入來自于數據庫生意之外。

Databricks也基于這些利好順勢將估值提升至了ARR的32倍，也就是開頭提到的那個數字，1340億美元。

“借”出來的繁榮

那即使這樣，阿里·古德西大概率還將繼續扮演硅谷最掃興的人。因為上述的“利好”都是相對的，扒開細節來看很容易讓人眼前一黑：

比如前面提到了Databricks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數據供應商，吃盡了人工智能紅利——那么具體吃到多少呢？在披露給投資者的文件里，Databricks表示OpenAI是目前他們最大的客戶，排在OpenAI身后的前10大客戶貢獻的訂單量加起來也只占整體營收的15%。用一句“深度綁定”來形容Databricks與OpenAI之間的關系毫不夸張，甚至還有點保守了。

比如前面提到了Databricks正在積極拓展數據庫之外的業務，AI Agent業務正在順利展開——那么成本是多少呢？今年9月，Databricks曾經宣布他們將在未來幾年內累計投資1億美元用于和OpenAI合作，以確保模型能力始終處于行業的領先地位。并且由于人工智能產品使用量的不斷增加，產品的運營成本正在擠壓毛利率，Databricks主動將毛利率預期從77%調低至74%。

再比如前面提到了Databricks結束了連續幾年的“巨虧”狀態，今年大有希望完成盈利——那么具體盈利多少呢？投資者文件透露，Databricks今年預計結余的自由現金流大概是1000萬美元，在現金流利潤率層面遠遠不如Palantir、Snowflake這些主要的競爭對手。

有意思的是，就在Databricks披露最新融資動態的同期，還有人總結了這樣一組數據：

如今我們都知道人工智能是前景最廣闊的市場，OpenAI則是這個市場里商業潛力最高、估值最高的頭部玩家——那么為了能夠與OpenAI共襄盛舉，成為供應商，各家公司付出的成本是多少呢？僅計算為OpenAI提供數據中心、芯片、算力服務的公司，累計借款就達到了96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6787.5億元）。此外為了跟進人工智能產業的節奏，亞馬遜、谷歌、meta、微軟、甲骨文這五家科技巨頭在今年累計發行的新債達到了121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8555億元），而此前他們每年平均發行的新債約為280億美元，直接翻了5倍。

科技公司們肯定不是活雷鋒。之所以愿意“借錢”湊熱鬧，OpenAI顯然提供的不僅僅只有“愿景”，無論是公司層面還是山姆·奧特曼都反復重申，未來幾年內OpenAI將投入1.4萬億美元用來采購各類必要的資源。但這筆支出又從哪里來呢？OpenAI今年的預計收入大概在200億美元左右，匯豐銀行的分析師計算，到2030年他們的年收入有望達到2000億美元——這是一個漂亮的增長，但與此同時他們的運營成本也將增加2070億美元。

在這樣的預期下，一個“看空市場”正在悄然形成：據德意志銀行的數據顯示，OpenAI供應鏈上的科技公司們的信用違約互換利差正在不斷擴大。所謂“信用違約互換利差”，可以通俗的理解為市場為公司債務違約風險買保險的“保費率”。利差越大，說明市場認為這家公司違約的風險越高，保費就越貴。而自9月下旬以來，甲骨文的五年期信用違約互換利差擴大約60個基點至104個基點，CoreWeave的利差上升約280個基點至約640個基點。

可以說，Databricks非常具體地向人們展現了這一波人工智能明星公司們的困境：估值是很好看，概念是很性感，但僅僅是跟上節奏就已經足夠讓他們筋疲力盡了。

這時候我們回過頭來看，阿里·古德西大談“人工智能泡沫”的行為就別有一番風味了。尤其是他吐槽：“一個只有五個人、沒有產品、沒有創新、沒有知識產權、全是應屆畢業生的公司，根本不可能值數億美元”，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他為Databricks估值飛漲的辯解。

畢竟“一無所有的初創公司估值都能高達數十億美元”，我們可是提供了最容易看懂的“基礎設施”服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