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金
近幾個月,關于山姆中國的討論呈現一種微妙的緊張感。
先是耳熟能詳的國貨品牌在貨架批量涌現,接著一些高復購進口商品悄然下架,隨后是App改版引發的體驗爭議。輿情不斷疊加,最終匯聚成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山姆過去所代表的那種購物體驗,正在發生結構性松動。
國產品牌到底好不好,并不是這場爭論的核心。真正令大量消費者不安的,是一種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感受:山姆不再是那個可以低決策成本、閉眼隨便買的地方了。
對于一個高度依賴信任不懷疑不比較心智才能穩定運轉的會員制零售品牌來說,這種微妙卻實質性的感知變化,遠比幾件商品的替換更危險。
更關鍵的是,這并非一次沖動式的情緒事件,而是一場結構性的、不容易逆轉的趨勢變化。它牽涉山姆在中國的整個商業邏輯:它為什么能成功?依靠誰成功?以及它的擴張路徑與核心用戶之間的矛盾。
如果山姆想在未來幾年締造超越以往的業績表現,打入下沉市場與擴張產能是必要的一步棋。但這步棋不可避免會帶來負作用,即選品邏輯的動蕩和產品質量的妥協,而這也將動搖山姆的根基,影響那群擁護它并將它捧上神壇的核心消費者。
要理解山姆這次遇到的困境,必須從一個最基本的問題講起山姆在中國到底賣的是什么?
賣的不是商品是信任場景
山姆在中國的崛起,始終不是一個關于價格或SKU的故事,而是一種高度稀缺的消費體驗。它在很長時間里為消費者提供了一個從不確定環境中抽離出來的可靠空間。
這套空間的核心是信任。消費者相信所有商品都經過嚴苛篩選,相信每一個品類的存在都有明確理由,相信山姆會替他們判斷世界。正是在這種無需懷疑的邏輯下,消費者才愿意在這里降低防御,省去比較商品的負擔,以極低的決策成本完成購物。
在中國的大環境下,這種體驗本身就是一種奢侈。食品安全多年來始終是消費者的焦點,配料透明度不足、真假難辨的渠道、代工廠信息的模糊,都讓人習慣性在購物時保持戒備。
外賣平臺、互聯網零食、即食食品、電商自營與非自營之間的差異,也讓消費者認識到安全并非理所當然,而是一種需要主動爭取的結果。
因此,在山姆購物不僅僅意味著購買某種商品,而是進入了一種暫時可以放松的狀態。
這種放松并不是心理上的任性,而是一種經過長期體驗累積出來的結構性信任。消費者逐漸形成一種經驗:在山姆可以買到的東西,大概率比其他渠道更穩定、更可靠、更明確。
在這里購物幾乎不需要提前做功課,也不需要在商品和標簽之間反復權衡。消費者不必猜測品質,也不必擔心來源,甚至不必擔心不同批次之間的落差。
這種從不透明世界中抽離出來的確定性,是山姆在中國成功最根本的原因。
正是因為這種價值基礎如此獨特,也如此稀缺,當相關體驗出現裂縫時,消費者才會顯得格外敏感。多年來,山姆在中國所建立的,本質上并不是一個倉儲式賣場,而是一種可依賴的生活方式。
這種氛圍讓消費者形成一種明確但脆弱的心理鏈接:山姆會替我過濾風險,而我的任務只是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
然而正是在這種脆弱性之下,近期的商品變化開始對品牌的根基造成影響。消費者看到的不是單獨的國產品牌出現,也不是某款進口商品下架,而是整個篩選機制是否仍然穩固的疑問。
一家以精選為基底的零售品牌,一旦讓消費者意識到選擇邏輯出現不一致,信任便不再能夠被當作默認狀態,而需要被重新評估。當消費者開始思考為什么會選這個品牌為什么這個品類突然變了我的判斷是否還可以依賴過去的經驗時,山姆賴以維持的最大優勢就發生了松動。
更深一層的結構性變化在于,這種松動會反向作用于整個會員體驗。消費者不僅僅是為商品買單,而是為一種我可以在這里停止懷疑的權利買單。
任何對確定性的削弱都會影響這一權利的有效性,從而讓消費者首次感到:也許山姆并不像過去那樣穩固。從品牌視角來看,這種松動往往難以立即從財報上體現,卻會在消費者心理中積累,形成一種長期的、不可逆的感受差異。
因此,這一輪爭議之所以迅速發酵,并不是因為商品結構的變化本身有多么劇烈,而是因為它觸碰了山姆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價值基礎。
在一個依賴穩定信任才能運作的會員體系中,一點點的不確定性便足以改變消費者的感知結構。當消費者第一次意識到需要重新判斷時,山姆在中國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種模式,而是進入了一個必須面對自我矛盾的新階段。
山姆餐吧 網絡
選品邏輯改變獨特性被侵蝕
如果說山姆在中國的價值基礎來源于穩定的篩選邏輯,那它近期遭遇的最大挑戰,便是選品結構的變化。
選品的改變,表面上只是一次供應鏈優化,或是擴張期的必然調整,但在消費者心中,它所引發的沖擊遠大于商品本身的變化。
因為山姆原本的獨特性,不在于品類數量,而在于它長期維持的統一審美、清晰標準和穩定的商品哲學。
過去的山姆貨架具有一種罕見的秩序感。品牌之間呈現出高度一致的風格,包裝克制、審美統一、信息透明,構成了一種濾鏡化的商品世界。
消費者不需要懂專業,也可以直覺感受到哪些商品符合山姆的審美語言,哪些商品屬于山姆式的好產品。這種由風格與選品邏輯共同形成的連續性,讓山姆不僅是一個零售場所,更像一個被編輯過的生活方式展廳。
然而,當越來越多大眾化、包裝復雜、風格不一致的國產品牌進入貨架時,這種連續性開始被打破。消費者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這些品牌的質量如何,而是它們的風格與山姆早期體系之間存在明顯斷層。
此時,山姆的選品邏輯不再是過去那種寧缺毋濫的結構,而是一種能賣則賣的方向。這種割裂感會直接削弱消費者對篩選機制的信任,不因為產品本身不好,而是因為它們無法融入山姆的審美秩序。
與此同時,進口商品的減少與自有品牌的擴張,也在悄悄改變山姆的體系結構。自有品牌在供應鏈層面擁有極大優勢,它們更可控、更穩定,也更容易保障利潤。
然而在消費者心中,自有品牌始終意味著替代。當某些類目中原本象征山姆獨特性的進口品牌被更低成本的自有品牌取代時,消費者感受到的并不是降價帶來的驚喜,而是獨特性被削弱的失落。
即使這些自有品牌的質量完全合格,但它們無法承擔象征意義,無法維持山姆過去的那種稀缺感。
更關鍵的是,這一系列變化疊加之后,讓消費者第一次感到需要重新判斷。這種判斷并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會持續在購物的每個瞬間悄然出現。
過去山姆的優勢在于不需要比較,如今這種優勢正在消退。只要消費者開始查價、查來源、查替代,山姆賴以建立的低決策成本結構就被動搖。
一旦比較機制被激活,消費者便會更快意識到外部世界中存在著更便宜、更豐富、甚至同樣可靠的替代品。而這種意識一旦形成,就很難再被壓回過去的狀態。
從品牌角度來看,供應鏈優化或許合理,但在消費者體驗結構中,它卻造成了審美邏輯的斷裂、標準不明的疑惑,以及篩選體系不再堅固的直覺反應。
山姆過去十年的增長依賴于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正在被擴張邏輯本身所侵蝕。當獨特性被稀釋,山姆就不再是那個只有在這里才能買到更好東西的地方,而是逐漸變得與普通賣場沒有本質區別。
這正是當前爭議的原點:消費者感受到的不是商品差異,而是體系退化。過去山姆的風格是可以被一眼識別的,現在這種識別正在消失。消費者開始意識到山姆不再不可替代,而這種意識,是所有強勢品牌最難修復的傷害。
山姆蘇丹王榴蓮面包 網絡
規模越擴張核心用戶越離散
很顯然,山姆在中國的增長進入了一個新的周期。
更多的門店、更大的覆蓋范圍、更復雜的供應鏈、更高的成本壓力,使得山姆不可能繼續依靠早期那種以獨特性為中心的成長模式。
為了容納更大的用戶基數、持續提升收入規模、穩定毛利結構,山姆必然需要引入更多大眾品牌、擴大自有品牌、提高國產商品比例。這是一條供應鏈邏輯上完全合理的路徑,也是所有零售企業在擴張過程中都會經歷的階段。
然而,對于山姆來說,這條路徑幾乎不可避免與它的早期核心用戶發生沖突。高線城市的中產群體并不需要更多的選擇、更低的價格或更本地化的供應鏈。
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一種經過編輯的生活方式,一種穩定的篩選結構,一種可以信賴的審美秩序。當山姆的擴張推動其向大眾化靠攏時,它在供應鏈層面的合理性,便會在體驗層面轉化為低端化的感知。
這種感知不以產品成本為轉移,而是與品牌在心理象征中的角色直接相關。
高線用戶之所以選擇山姆,是因為對確定性的需求。他們愿意為更高的會員費買單,是因為山姆曾經提供了一個遠離混亂市場的獨特空間。
在中國,品牌勢能的擴散規律向來是自上而下的。一線城市定義風格、定義標準、定義趨勢,二三線城市跟隨,四五線城市吸收。沒有任何一個高階零售品牌能夠在失去高線用戶的情況下,僅靠下沉市場維持獨特性。
這意味著,當山姆為了擴張而犧牲獨特性時,它會面臨一種結構性風險:核心用戶的信任流失會像坍塌點一樣,引發整個品牌體系的滑落。
高線用戶離開后,山姆的稀缺性不再具備引領性,下沉市場的消費者也會失去模仿對象和參考標準。山姆的吸引力將從品質代理人變成大型綜合賣場;從我愿意為更好生活付費變成我可以在這里買到便宜東西。
這種轉變并不需要外部競爭者打擊,而是在內部邏輯中自然發生。
更深的矛盾在于,山姆的獨特性和山姆的擴張性是互相排斥的。一旦山姆選擇規模,它必然犧牲風格;一旦選擇供應鏈成本,它必然削弱審美一致性;一旦選擇大眾品牌,它必然稀釋早期的象征意義。
山姆想要更大,就必然會變得不稀缺;想要更便宜,就必然會變得不獨特。這種零和沖突正是許多外資零售品牌在中國曾經經歷過的,也正是山姆現在正在面對的。
因此,山姆如今的真正風險,不是貨架是否多了幾包國產零食,也不是某些進口商品是否暫時缺貨,而是在擴張的道路上,它可能正在變成早期自己最想避免的那個樣子。
它開始越來越像一個規模化的大賣場,而不再像一個可以信任的生活方式代理人。隨著這種變化的加劇,山姆可能會逐步失去自己在中國零售體系中最不可替代的那部分價值。
山姆賣場 網絡
瀝金點評
所有商業爭議都終會回到一個問題:品牌是否仍然忠于它讓消費者愿意信任它的那部分核心價值。
山姆在中國的成功從來不是因為倉儲模式,也不是因為大包裝,而是因為它承擔了替消費者過濾世界的角色。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復雜性的市場里,它曾經代表了一種更高標準的生活方式,一種值得被依賴的確定性。
但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是:山姆在美國本土從來不是中產心中的品質象征,它的主陣地一直是更大眾、更下沉的消費群體。
換句話說,中國的一線中產把山姆捧成一種生活方式符號,某種意義上是市場早期的階段性結果,而非品牌的原生定位。
當山姆在中國突破規模臨界點,它自然會沿著自己的全球慣性回到大眾化軌道。國產品牌的涌入、自有品牌的擴張、精選體系的模糊化,并不完全是偏離,而更像是回到它真正的舒適區。
消費者之所以敏感,是因為他們察覺到:山姆正在從他們期待的品質代理人,向它本來的規模零售商滑動。
消費者并不是在反國產,也不是在反降價,他們在反的是不確定性。他們擔心的是山姆是否還在替我做決定,而不是某包零食是不是國產。他們失望的不是價格,而是體驗中的連續性被破壞。
山姆未來的關鍵不在于補多少進口、減少多少國產,也不在于短期的公關回應或供應鏈調整,而在于它是否還能重新構建那道心智護城河,讓消費者再次相信它會替他們過濾世界。
如果山姆選擇繼續擴張,那么它終將面臨一個不可避免的矛盾:它到底要成為中國的 Costco,還是中國的沃爾瑪?它要繼續作為高標準的代理人,還是轉向大眾化的規模零售?
這個選擇將決定山姆未來十年的增長上限,也將決定它在中國市場中能否繼續保持不可替代的地位。對于一個依賴信任而生的品牌來說,這是一道不能回避、也無法同時兼得的戰略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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