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金融體系是以銀行業為主體的，而銀行業穩健運行的技術基礎是資本約束機制。怎樣增強銀行資本約束的韌性，有許多理論與實踐問題需要研究，其中科學評估銀行風險偏好，并以實際風險偏好衡量資本充實水平，已經成為業界制定資本規劃和監管部門實施有效資本充足率監管面臨的共同課題。

必須深刻理解銀行資本的特殊功能

縱觀全球商業銀行的發展歷史，一家能夠保持基業長青的好銀行必然具有充足的資本保障以避免破產，能夠獲取適度風險收益以滿足市場預期的資本回報，具備跨經濟周期經營能力以保持穩健發展。其中，作為抵補風險損失的最后手段，充足的資本對商業銀行的穩健經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也正因為如此，資本充足率成為衡量銀行健康與否的關鍵指標。然而，準確衡量一家銀行的健康狀況，既要重視其資本充足率水平，又不能簡單地用資本充足率水平作出破產概率推斷。眾所周知，商業銀行是經營風險的，在經營過程中必然面臨各種風險，也必然會形成一定的風險損失。其中，預期損失通過撥備和凈利潤覆蓋，二者此增彼減;非預期損失只能由資本來覆蓋，科學衡量資本水平與非預期損失的關系，基本上可以判斷銀行的發展前景（發展空間與破產概率）。特殊情況下，如果已經計提的撥備與凈利潤不足以覆蓋預期損失，只能消耗資本，銀行破產的概率就會進一步增大。因此，銀行破產壓力可以用預期損失的有效覆蓋與銀行實收資本之間的差距來衡量。差距越大壓力越小，差距越小壓力越大，如果差距為負值，表明銀行資本受到侵蝕，一旦資本消耗完畢，銀行就處于技術破產狀態。這是觀察、分析銀行破產壓力是否能夠承受的業務邏輯。

一般來講，股東當然希望以最低的風險獲得最高的收益。但實際上收益提高必然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風險，而降低風險就意味著降低預期收入水平。換句話說，股東的期望直接影響銀行的風險偏好，但股東的期望并不是無約束的，需要在風險和收益之間作出權衡。出于維護整個銀行體系穩健性的考慮，監管部門通常對銀行承擔風險的總量乃至業務發展規模作一些限制。如果以巴塞爾新資本協議作為行業標準，銀行的風險偏好因銀行而異，在業界沒有統一的版本，原因在于一家銀行的風險偏好是與它自身的管理水平密切相關的。銀行的經營管理優勢、資源配置、人員結構等決定其風險偏好的選擇。例如，一個前景十分好的行業或客戶可能由于銀行并不具備相應的管理能力而給銀行帶來損失，一些銀行可以承擔的經營風險并不能表明是所有銀行都可以承受的，盲目跟風往往是錯誤的開始。所以，風險偏好沒有優劣之分，銀行需要做的就是了解自己，清楚自身的定位，找到最適合、最符合發展需求的風險偏好。以資本約束為例，相同資本規模的銀行，如果風險管理能力越高，就有可能獲得更大的業務拓展空間，承擔更大的風險總量，并在總量范圍內合理布置風險結構。這也體現了新資本協議倡導的資本監管“激勵相容”原則。

評估銀行準備水平不能忽視風險偏好因素

過去人們對商業銀行“市場地位”的理解，主要側重于市場份額、資產規模和利潤等指標的增長。事實上，由于各家銀行承擔的風險敞口不同，其市場份額、資產規模和利潤增長速度實際上無法進行簡單對比。尤其是當前各種創新產品、表外業務層出不窮，涉及的各類信用風險、市場風險、操作風險等相互疊加和滲透，銀行面臨的風險特征正發生深刻變化，風險敞口較以前單一的信貸業務更具有隱蔽性和復雜性。如果單純追求市場份額的擴大、資產規模的擴張和賬面利潤的增長，很容易導致銀行以承擔較大的風險敞口換取相對微薄的利潤，或者說以承擔長期的、潛在的風險換取即期的、賬面的財務收益，長期來看必將侵蝕銀行的盈利能力和核心競爭力，難以保證可持續發展。基于銀行經營風險這一特殊性，銀行發展規劃必須同時從市場需求與風險承擔兩方面進行考量，評價銀行發展的標尺中必須引入風險調整因素，銀行發展模式也必須以風險調整后收益最大化為導向，向內涵式增長轉變。

銀行業是一個具有高度外部性的行業，其準入壁壘比較高，這也要求商業銀行通過審慎經營以保持長期、穩定的增長。具體而言，銀行要遵循審慎穩健的原則，確保能夠經受經濟周期波動的沖擊，既能在經濟景氣上行的時候積極進取、蓬勃發展，又能在經濟衰退的時候穩妥應對、安全“過冬”。雖然銀行可以積極主動地調整業務結構以適應變化，尋求最適合自身的發展路徑，但任何調整都必須對“愿意承擔多大的風險敞口”“希望選擇什么樣的風險作為經營對象”等基本問題作出回答，這就是所謂的風險偏好問題。

在理論研究中，人們對風險偏好有不同的理解。在銀行實務中，風險偏好通常被定義為銀行為實現持續盈利，在自身風險承受能力范圍內愿意接受的風險水平。①從表面上看，偏好屬于主觀意識范疇，但風險偏好作為現代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的核心工具，并不完全體現為某一個人甚至某一個利益集團的主觀意志，尤其是風險總量的確定、目標風險的選擇和風險輪廓的規劃等重要內容，受到多方面客觀因素的制約，有其內在的客觀規定性和科學規律。

銀行是經營風險的，但并不是所有的風險都適合一家銀行來經營。在風險選擇過程中，大銀行與小銀行不同，綜合性銀行與專業性銀行也不同，僅就大型商業銀行而言，至少需要考慮兩方面的因素：一方面，風險業務應具有較大的市場容量和發展潛力。如果某種風險業務的市場容量既小又缺乏潛力，即便收益率可能很高，因為市場容量有限，綜合考慮后成本和收益可能也是不相稱的，因此不適合作為大型銀行經營的業務。另一方面，業務風險應是銀行擅長管理和承擔的風險。具體地說，就是銀行在這類目標風險的經營管理領域需要具備比較優勢。通常可以從以下幾點加以考察：一是專家資源。現代銀行經營管理的精細化、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不同的風險由于其特性存在差異，需要不同的風險管理技能以及相應的專業化管理隊伍。專家資源是銀行最寶貴、最稀缺的資源，也是銀行選擇風險時要考慮的重要條件。從國際經驗看，不同的銀行在不同風險經營中通常各有所長，沒有一家銀行能夠在所有領域都占據絕對優勢，因此在承擔風險時很大程度上要看銀行是不是已經擁有了相關領域的專家隊伍，或者是否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培養起相應的專家隊伍。二是技術儲備。不同種類的風險需要不同的管理技術。例如，商業銀行要拓展國際金融市場業務，首先需要儲備必要的市場風險識別、計量和管控技術以及配套的IT系統等；即便是外購的技術或模型，也需要結合自身情況進行全面的壓力測試、返回檢驗以及有效的模型驗證以及配套的數據庫建設等。又如，商業銀行要把零售業務作為自身的戰略性業務，首先需要積極研發零售風險管理技術（如零售信貸評分卡），依托先進的風險管理技術和業務流程，實行批量化、專業化管理，依賴傳統的高成本、低效率的人工作業模式顯然難以適應現代銀行零售信貸業務的發展需要。三是制度準備。銀行開展任何一項業務，必須做到制度先行。制度實際上體現了銀行對風險承擔和管理的一攬子安排。有沒有做好政策制度準備，實際上反映了銀行是不是找到了目標風險經營的控制點，是不是建立起了有效的管控流程。換句話說，它反映了銀行對目標風險是不是做到了“心中有數”。四是組織架構。組織架構直接影響銀行的資源配置能力和市場響應能力。針對不同風險的特征，商業銀行需要建立適合的組織架構以實現資源的合理配置。例如，銀行若將業務定位于大公司等批發業務，通常應選擇集中型組織架構，相應地，經營重心需要上移；如果定位于個人客戶等零售業務，那么營銷層面則需要相對分散的組織架構，相應地，經營重心需要下沉。因此，銀行有必要根據業務類型的風險特征，建設與之配套的合理的組織架構。

精準勾畫風險輪廓是做好銀行資本規劃的前提

資本規劃②是銀行構筑的在危機時吸收損失、避免破產的“安全墊”，資本規劃決定信貸投放規模與業務擴張邊界，合理規劃可平衡風險與收益，穩健的資本狀況能增強投資者與客戶的信任，維護銀行的聲譽與行業的穩定，是金融體系良性運轉的重要基礎。從銀行經營管理的實踐來看，準確分析和描述現有的風險輪廓③是銀行做好資本規劃的一個重要環節。所謂風險輪廓是用量化手段描述銀行風險種類的構成和分布特點，它將銀行的整體風險特征“濃縮”成簡要的數據，以便于精準配置資本。銀行現有風險輪廓是以往經營管理活動的反映，從定性角度看它取決于銀行的資產負債結構、業務結構、產品結構和客戶結構，與經營組織模式有著密切的關系，是銀行業務發展戰略執行情況的集中體現。對現有風險輪廓的描述可以幫助銀行管理者和員工掌握銀行風險形態的構成和風險分布等關鍵特征。例如，信用風險敞口、市場風險敞口和操作風險敞口的比例，信用風險內部零售敞口和對公敞口的比例，市場風險內部本外幣敞口的比例，操作風險內部不同產品線的比例，信用風險、市場風險、操作風險在不同層級經營單位的分布特征等。從業界領先實踐來看，準確描述風險輪廓有賴于銀行的風險計量能力，這種風險量化能力并不局限于內部評級體系是否通過監管部門的審查與驗收，而應體現客戶與產品層面的風險刻畫精細度，在銀行業務單元和子公司層面考慮了風險相關性之后體現集團風險的加總能力。銀行只有以量化技術和工具來描述風險輪廓，才能實現精細化管理，才能將風險偏好轉化為資源配置、限額體系、業務指標和考核標準，進而引導日常的業務經營和風險管理活動。

需要進一步強調的是，對于現狀風險輪廓的精細刻畫，有助于判斷銀行已有資本準備是否充分，銀行未來發展的資本規劃，必須依托風險偏好來詳細描述目標風險輪廓，即全面描述銀行期望的風險總量、形態構成和分布特征，體現銀行未來業務發展的戰略走向，是未來經營管理活動所要形成的目標結果。為了銜接現有風險輪廓與目標風險輪廓，需要做好前瞻性資本規劃。首先，根據股東要求、市場形勢和自身實力，科學規劃總量指標，尤其是風險偏好中諸多重要的總量指標，集中回答銀行愿意承擔多大程度的風險以及什么樣的風險等核心問題。其次，根據市場潛力、比較優勢和戰略判斷，將各總量指標分解到各區域單元、產品單元，形成組合層面的政策、標準和限額體系。例如，將經濟資本總量根據風險選擇的比例進行分配，確定各主要風險和資產組合的經濟資本配置，形成若干個組合層面的風險輪廓。最后，各業務單元（包括子公司）根據指標分解情況，針對特定市場，設定準入門檻，制定營銷策略、風險管控措施和各種操作規程。現有風險輪廓與目標風險輪廓之間的差距既是銀行制訂戰略規劃的著力點，也是戰略實現途徑的切入點。

借助風險偏好管理強化資本約束的國際實踐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后，一些被譽為百年老店的銀行轟然倒下，歸根結底是風險偏好出了問題，由于風險偏好過于激進，原來的次級貸款、無本金抵押貸款等，都成為銀行和貸款機構競相追逐的對象，這種風險偏好的選擇超出了銀行自身的風險承擔水平，超出了金融機構的風險管理能力，也超出了監管機構的監督能力，最終導致危機爆發和蔓延。

經過深刻反思，目前人們越來越意識到資本約束的重要性，越來越深刻地理解風險偏好對于資本配置水平至關重要的內涵。應該說，無論是對于監管部門還是對于銀行機構，風險偏好都還是一個正在探索和研究的領域。從目前可獲得的文獻資料看，業內實踐帶有一定普遍性，值得借鑒。

一是由上而下地形成模式。大部分銀行的風險偏好是由銀行高管層驅動擬定、最終經董事會審定，被稱為“由上而下”的模式，在此過程中各利益相關方包括董事會成員、高管層、風險管理部門、業務條線要經過充分、積極、有效的溝通形成共識，才能確保風險偏好被銀行各層級準確理解和執行。風險偏好框架的成功實施高度依賴于關鍵利益相關者之間的有效互動和良好溝通。

二是廣泛應用壓力測試工具。雖然在壓力測試方面遇到諸多挑戰，一些銀行特別是在金融危機中受沖擊較大的銀行，仍然立足于通過壓力測試來表達董事會在盈利波動、資本頭寸變化、交易組合風險價值等方面的風險承擔水平。

三是風險偏好不能替代風險政策和限額管理工具。風險偏好與風險政策、限額管理工具之間的定位是不同的，不可相互替代。風險偏好作為銀行風險管理戰略思想的集中體現，不能簡單理解為只是一套復雜、多維、精密的限額管理體系，也不能替代銀行現有的風險政策及底線要求、管理工具。一方面，風險偏好有其內在的規律性，采用定量化的表述可以更加直觀、易于監測；另一方面，風險偏好也具有風險文化的顯著特性，可以促使銀行各項政策、工具、系統更加協調和融合，從而實現整體戰略目標。

四是風險偏好的順暢傳導更為關鍵。形成科學完善的風險偏好陳述書只是運用風險偏好進行管理的起點，更為重要的是建立一套有效的傳導機制來保障既定目標能夠順利實現。許多銀行非常注重將風險偏好嵌入銀行的年度經營計劃和業務決策過程中，各層級、各業務單元據此制定更易于操作的限額、準入標準、管理要求等。也就是說，雖然風險偏好在不同層面的形式有所不同，但是銀行各層級、各條線、所有崗位的人員都能意識到風險偏好的存在，并且通過不同的載體和途徑來執行、傳導風險偏好。

五是建立風險偏好的執行監督、報告和重檢機制。一方面，管理層需要定期討論和審視銀行的風險輪廓和風險變化；董事會需要在集團層面對風險偏好執行情況進行持續的監測，出現違反風險偏好要求的經營行為時需要啟動相應的應急預案或程序。另一方面，風險偏好要保持相對穩定，但在遇到市場環境、銀行風險承受能力、利益相關方期望等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董事會將適時啟動風險偏好重檢工作。

目前，國內銀行業圍繞風險偏好來增強資本約束的研究和實踐仍處于探索階段，在未來發展規劃中，銀行需要重點做好三方面工作：一是加強數據積累，不斷優化經濟資本計量方法和參數，全面、客觀、準確、敏感地反映業務經營承擔的實際風險，在此基礎上逐步實現將風險偏好量化為對經濟資本的分配，具體細化為對各種業務、產品、區域的限額管理。二是建立一套風險偏好評價的計量體系框架，為風險偏好的制定、監測和重檢提供定量化的科學依據。三是理順風險偏好的傳導機制，通過政策、工具、系統使董事會的風險偏好嵌入管理層的資本管理、資源配置、結構調整、客戶選擇、績效考核等具體經營管理活動中。

注：①巴塞爾協議對風險偏好的核心定義是銀行在追求價值創造過程中，愿意接受的風險種類、水平及邊界，是連接戰略目標與業務決策的關鍵紐帶。它明確了銀行“愿意承擔什么風險”“承擔多少風險”“如何控制風險”，直接決定了銀行的風險輪廓（Risk Profile）與業務布局。

②巴塞爾協議對資本規劃的核心定義是銀行基于風險評估結果、業務發展戰略、風險偏好及外部經營環境，綜合測算未來資本需求，制定并實施資本籌集、分配與補充計劃的過程。它是連接“風險-資本-戰略”的關鍵紐帶，旨在確保銀行資本水平持續滿足監管要求、覆蓋所有重大風險（信用風險、市場風險、操作風險及其他實質性風險），并與業務擴張、盈利能力及長期發展目標相匹配。

③巴塞爾協議作為全球銀行業監管的核心準則，并未對“銀行風險輪廓”給出單一、字面化的明確定義，但其整個監管框架始終圍繞“刻畫銀行風險全貌、匹配風險與資本、防控系統性風險”的邏輯展開——本質上，銀行風險輪廓是巴塞爾協議通過多維度風險分類、計量標準與管理要求，構建的銀行“綜合風險畫像”，涵蓋銀行在經營活動中面臨的所有實質性風險的類型、規模、集中度、緩釋能力及與風險偏好的匹配度，是監管資本計提、風險監管評估與銀行自身風險管理的核心依據。

作者：黃志凌，業界風險管理專業人士，曾擔任大型銀行首席風險官和首席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