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C、龍偶、OC、語 C、同擔拒否、跑團、夢女、Furry、BJD、搜打撤 —— 這 10 個詞,你認得多少?
這是在千島辦公室里,沈振宇給我們的測試。他常用這問題向 “老登” 們證明,這個世界上的年輕人總有新東西,不要再問他 “Labubu 是不是一波流,之后還有沒有新東西”。
沈振宇有一份移動互聯網贏家的三次元履歷:保送北大,信科學院 AILab 讀碩士期間創辦攝影社區圖蟲,2014 年賣給字節跳動,成了字節早期的產品經理。字節四年,人間 12 載,他做了時光相冊、社區產品泡芙,也在抖音早期深度參與了內容分發策略的迭代。
但 1986 年出生的沈振宇也有同期創業者里不那么典型的精神世界。做圖蟲期間,他排解疲憊的方式是看兩集 EVA;在字節做濾鏡產品 Everfilter,主打功能是把照片變成《你的名字》(新海誠導演的動畫電影)的濾鏡風格。讀書的時候他就是 AKB48 偶像組合的粉絲,從 2009 年的 “神七” 開始追,做了國內一些最早的粉絲站。他最近給自己立下的挑戰是,要玩 100 小時 “搜打撤”(一種射擊游戲類型,比如《逃離塔科夫》《三角洲行動》)。
千島有上千個這樣的 IP,每一個都代表著年輕人的興趣,每一個背后都是一個大的世界,但沈振宇說,“這些世界的大門,大部分主流人群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
因為相信所以看見,在數據無法論證興趣社區未來的 2018 年,沈振宇離開字節,次年創辦了千島。頭三年,千島的 DAU(每日活躍用戶量)都沒超過 20 萬,但慢慢的,它把二手 IP 產品的交易變得標準化,量身定做了一整套大電商不可能做的功能。
到 2025 年,Labubu 火遍全球,帶動潮玩徹底走入了大眾的視野,得物、小紅書、閑魚都要做年輕人的興趣交易,但 Labubu 爆發的最大紅利去了千島。
千島已經連續 6 年成交額翻倍增長,這源于以潮玩、卡牌等各種年輕人主導的 IP 集體爆發,千島 2025 年平臺整體的成交額預計超百億元,其中七成是潮玩。
千島做交易是手段,做社區才是目的。千島想做的是年輕人的興趣社區,每個 IP 就是一個興趣圈子,就像一座島,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年輕人在上面交流、討論、展示自己、認識彼此。
沈振宇最關注的指標并不是 GMV 成交額,而是 DAU 每日活躍用戶數。區別是千島不追求吸引每個人,而是希望發現一個個有明確熱愛的具體用戶。他們的絕對數量不一定很多,但需求可能很強。在過去追逐覆蓋每個中國人的互聯網增長年代,這些人的需求不曾被看見。
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們接觸的創業者大多對消費市場比較悲觀。沈振宇完全是個例外,他說,“看起來并不是大家沒有錢,而是缺乏消費動機。”
他相信從小馬寶莉到 Labubu 這樣的現象級 IP,即使降溫了也不會歸零,而且很快也會出現新的熱門 IP,越來越快,越來越火,“因為年輕人的精神世界就是需要這些 IP 去填充”。當玩家 20 年,做千島 6 年,沈振宇堅定相信這是必然。
玩潮玩的樂趣包括買,也包括賣
晚點:泡泡瑪特上半年銷售額 138.8 億元,全年預估兩三百億。千島主要是潮玩、卡牌等數千個 IP 產品的二手交易平臺,今年成交額預計也超過百億。
沈振宇:這個說明泡泡瑪特的潮玩在二級市場(二手交易)溢價很高。原價 99 元的 Labubu 搪膠毛絨盲盒相當長時間都賣到 300 元以上,Labubu 3.0 系列一整套要 2500 元。千島成交額是二級市場的價格,而且因為價格一直漲,很多玩家還會多次交易,所以看起來成交額很高。
我們還有卡牌、谷子、飯圈小卡、劇本殺、電玩游戲、OC 創作等幾十個品類數千個 IP。我們全品類的交易規模,跟一個潮玩品牌的銷售額一個量級,這很正常。但兩邊利潤沒法比,他們毛利 70%,我們的交易傭金僅 2.6%。
晚點:千島的成交額里,潮玩占了超過 7 成,Labubu 又占了其中的大頭,這聽上去不是特別正常。
沈振宇:這只是 Labubu 短期爆火時的數據,不會長期持續。
潮玩成交額很高,但如果看千島活躍的用戶量,潮玩只有 25% 多,卡牌用戶比潮玩用戶更多。一個有趣的數據是,我們的用戶里有 15% - 20% 在 40 - 50 歲之間 —— 通常是孩子用父母的手機,或者父母帶著孩子一起收集卡牌。
潮玩這么多年,從來都是風水輪流轉。你看其他 IP 的粉絲數量,也都在漲。千島已經是一個年輕人全品類的社區平臺,用戶構成遠遠超過了潮玩的范疇,卡牌類、谷子類、飯圈類、游戲類,每個人群的規模都跟潮玩在一個量級,只是成交額沒那么高。
晚點:Labubu 最火的時候,千島倉庫 Labubu 3.0 系列的隱藏款都有數千個,這些是怎么來的?(注:隱藏款是泡泡瑪特盲盒產品中的一種特殊款式,抽取概率通常在 1/72 - 1/144,Labubu 3.0 前方高能系列的隱藏款 “本我” 的二手交易價格最高近 5000 元)
沈振宇:都是賣家寄過來的,用戶在泡泡瑪特小程序下單,抽到不喜歡的款,或者很貴的隱藏款想賣掉回血,就填千島倉庫的收件地址,直接寄過來賣。
泡泡瑪特賣的潮玩,相當一部分最后會流轉到千島平臺上交易。
晚點:泡泡瑪特介意么,他們有沒有考慮過投資你們?
沈振宇:我們沒有任何投資或者被投資的關系。作為品牌方和玩家社區平臺,互相應該保持獨立性。不然的話,雙方都無法贏得玩家的信任。這個道理泡泡瑪特和千島都非常清楚。
很多時候玩家直接去二手平臺買自己想要的款式,就不用抽盲盒了。泡泡瑪特并不希望二手交易體驗那么好,在發貨時主動做了一些手段,降低二手交易的體驗。
我解釋一下,千島在 2019 年創立第一年就做了閃購的交易模式,保真、全新、當天發貨。用戶在千島的閃購里可以直接買到想要的特定款,只要愿意支付溢價,也沒有二手交易的來回溝通。
晚點:潮玩的交易鏈條里,千島是一個什么角色?
沈振宇:在整個鏈條里,千島是一個讓商品找到最終藏家,以及建立商品的價格體系的平臺。如果沒有千島,各種潮玩的稀缺性和玩法沒有辦法如此充分量化和集中展現出來。在潮玩、卡牌的二手交易,我們都有很高的市場份額。
這里面,千島最重要的價值是給潮玩定價。不是我們來定價,而是根據平臺成交記錄和在售價格讓玩家看到真正公允的市場價格。
千島價的價格走勢圖已經成為了玩家們買賣交易的參考標尺,用來衡量一個商品的熱度,價格上漲反過來又促進玩家在泡泡瑪特購買和消費信心,不斷增強正反饋。
潮玩圈子有個反常識的現象,越降價越沒人要,越漲價大家買得越兇。你會發現有價格標尺之后,買家的購買信心更強了,進一步讓這個商品變得更稀缺。

晚點:這個循環什么時候是個頭?很多人會覺得泡泡瑪特在饑餓營銷。
沈振宇:泡泡瑪特 618 放貨的時候,價格就下來了。
我覺得泡泡瑪特并沒有饑餓營銷,他們主觀上也不追求夸張的溢價。首先它賣盲盒還是原價賣,溢價沒有讓它賺更多,反倒會喂飽了黃牛。潮玩跟奢侈品是不一樣的,奢侈品不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但潮玩 IP 一定是希望更多喜愛它的人能夠擁有,追求更大的受眾人口。我相信泡泡瑪特一定是這樣想的。
沒有那么多現貨是因為泡泡瑪特真的產能不足。能做高質量搪膠毛絨的工廠是有限的,泡泡瑪特已經鎖定了大多數優質產能。即使產能拉滿,每個月生產 2000 - 3000 萬只搪膠毛絨,也沒辦法滿足市場的需求,因為全世界都想要 Labubu。
他們 618 放了很多預售商品庫存,最晚的一批 9 月 28 號發貨。他告訴大家,不要著急去買高溢價的貨,貨總會有的。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打擊了黃牛炒貨的信心。目前千島上的市場價格可以看到明顯回落,但在一個比較健康的價格范圍內。
晚點:在賣 Labubu 的,有多少是黃牛?
沈振宇:在千島平臺上,黃牛的人數不到 5%,交易量可能不到 20%。黃牛是催化劑,但絕不會左右整體市場的供需關系,因為他們一進一出,沒有給市場帶來任何新增供給和需求。
一個熱門有溢價的 IP,黃牛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控制在一個很溫和的狀態,他們一定程度上為商品提供了更好的流動性。
我們最近做用戶訪談,一個個打電話,發現很多交易量大的都不是黃牛,而是深度玩家,他們一年能在官網買小幾十萬元,其中可能有 80% 放到了千島寄售。
晚點:你們訪談的專業玩家賺錢么?跟 A 股平均水平比怎么樣?
沈振宇:如果你算整體收益率,他必然是虧的,虧至少 30%。
潮玩首先是消費品,是收藏品,但不是一個好的投資品,絕對不是,Labubu 是極少的例外。傻子才會找潮玩去投資,在一個整體都是輸的市場去投資,你盈利的概率是低的。
晚點:那他一年花幾十萬元,是在玩什么?
沈振宇:可能這就是愛吧。
我覺得玩潮玩體驗有三部分。
第一點對 IP 的愛,擁有它的過程我就可以很高興。我們自己也辦潮玩展,很多玩家從外地跑到上海來,買三天的 VIP 門票,大清早 8 點鐘就過來排隊,第一時間沖到展會排隊去搶購限量款的限定品。這是潮玩消費體驗的一部分。
第二點,盲抽也是有樂趣的,每一次購買有一個額外的驚喜。很多玩家追求親生隱藏款,也就是自己親手從抽盒機或門店抽出隱藏款,而不是通過二手平臺直接購買。
第三點是這件事情因為它有收藏價值,有二級市場,它是可被交易的,交易其實也是玩的過程。我們看到的專業玩家不會只買不賣的。不管有錢沒錢,盲盒一抽一大堆,你家里擺不下,早晚要出去,而本身買和賣的過程才是所謂玩潮玩的這個玩的過程。
我如果看好一個 IP,在它還沒有火的時候就買了好多,等它升值了再賣出去。如果是限量款,如果我真的喜歡,我會想方設法買兩三個,留一個賣一個,如果漲了就相當于手里那個沒花錢。
晚點:明顯講到第三件事的時候,你更興奮。
沈振宇:因為前兩點是王寧的工作,第三點才是我的工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小浣熊卡牌,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互聯網產品
晚點:今天全世界都在買 Labubu,但 2019 年大家不怎么討論泡泡瑪特,Molly 也沒火到出圈。你為什么那時候離開字節創業?
沈振宇:2019 年,從我個人視角來講已經非常清晰,我非常相信年輕人亞文化或者二次元這件事情一定具備長期的價值,但是我說服不了大多數人。
今天千島做的事情,我 2018 年在字節內就曾發起過討論。當時有人問,你這個市場太小了,我們在座哪一位是你的目標人群?我當時心想你是 80 后,確實不是目標用戶。
晚點:你能理解,是因為自己是玩家么?
沈振宇:潮玩我是做了回響科技公司才開始研究的。但我高中(2002 年)就開始玩萬智牌,大學(2009 年)就開始追 AKB48,第一屆總選的時候我就在追 “神七”,國內早期的 AKB48 應援網站就是我做的。我一直是參與者、開發者。公司現在還有兩個同事是那時候的朋友。
2019 年,我在一些上海的商場看到很多穿著漢服和 JK 制服的小姐姐若無其事地走進去,而這在三五年前是匪夷所思的。我們去環球港的泡泡瑪特,當時只有 10 平米的小鋪子,門口聚了一大群人,在地上拆盲盒,互相還會交易。
這是上一代人無法理解的,在他們眼里看到的是一堆破塑料賣幾百塊錢(手辦),一些印刷品紙片子賣到上千塊錢(收藏卡),一群年輕人穿著奇裝異服招搖過市(Cosplay)。我們已經不指望老登們能理解這些文化現象。
但在這些圈子里的愛好者對此習以為常。我們相信這些暫時還無法被大眾理解的亞文化,很快會被新一代的年輕人普遍接受。
晚點:所以你怎么定義年輕人的興趣?
沈振宇:年輕人的興趣,我對它的定義是我們認同一套跟大眾所不兼容的審美或者價值取向,我們會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主流的人不一定認可。比如跑馬拉松的人有個執念叫破三(在 3 小時內跑完馬拉松),普通人不能理解,又不能拿名次,破了 3 又沒人給你獎金,你圖什么?這就是興趣,或者叫亞文化。
除了主流的大眾興趣,沒有被充分滿足的興趣需求幾乎都是亞文化。Labubu 的爆火出圈是亞文化到主流文化的過程。
晚點:我們觀察到一個現象反復發生。中國的社交網絡滲透、屏幕時間都是全球第一,一個東西火起來之后,可以很快刷遍所有哪怕有一點點興趣的人。大多數人嘗一下就走了,但少數喜歡的人繼續玩下去,越玩越深。比如很多人跟風買了 Brompton 不怎么騎,但硬核騎行愛好者明顯變多了,現在 Labubu 也刷遍了所有人。這種事發生的節奏在變快么?
沈振宇:我身邊有非常多這種例子,入坑了,變成了一個深度玩家。
現在各種興趣變得更全民化,大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填充物,不管去收潮玩還是收卡牌,還是去騎自行車、跑馬拉松,還是去聽脫口秀、聽演唱會。
晚點:圍繞這個生態,有得物、有 B 站、有小紅書、有閑魚,他們無法充分滿足需求嗎?
沈振宇:這些玩家還有大量的需求沒被發掘,它是一個不被重視的抑制的市場。很大程度上來自代溝,可能上一代的產品經理暫時還無法去理解那些小朋友的認知,中國新一代的年輕人,仍然是非常有希望的,他們完全能夠自己滿足這些需求。
興趣社區,交易是手段,不是目的
晚點:你為潮玩量身定制了交易模式,為什么花了很多心思在鑒定真假上?
沈振宇:潮玩玩家非常在意真假,你要喜歡 Labubu 肯定只考慮買真的。這是一個社交貨幣,玩假的也丟面子。潮玩的假貨在二手市場一文不值。
千島的玩家有兩種交易方式:一種交易方式類似閑魚;我們還提供了一個更有保障的交易模式 —— 千島閃購,賣家先把東西寄到千島的中間倉,倉庫里會有專門團隊鑒定這東西是真還是假。
千島的閃購模式提供兩個核心保障 —— 正版,讓商品更快流轉。千島閃購絕不會出去一個假貨,這是底線,萬一買到假貨我們全額賠付。第二是讓交易撮合能更快發生,辦法是先把它變成標準化的 SKU。我們整理了泡泡瑪特和所有潮玩公司出品的所有商品的資料庫,幫助玩家更高效得發布和檢索二手交易信息,集中競價,最低價者優先售賣;第二步讓這些商品先寄到倉庫,我們會做鑒別。
晚點:你們的模式和得物恰恰相反,得物是成交了再等賣家寄到倉庫鑒別,你們要求先寄過來。
沈振宇:好處是保證你在我們平臺交易所里購買的東西已經躺在千島倉庫里,成交后當天就可以發貨,而且不存在因為市場價格波動而被跑單取消的可能性。
如果賣家的東西在倉庫放了太長時間,那要支付寄存費,一個月一塊錢,這會給賣家壓力,不要無限期存下去,降降價賣掉。
晚點:Labubu 搪膠毛絨的假貨很多,我們去迪拜都看到了不少,但一眼假。
沈振宇:所有盲盒、卡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正版的公司可以把高品質產品的成本做到一個很低的水平,假貨的制造成本甚至比真貨制造成本高,這是很了不起的,也是很核心的一個商業模式。比如泡泡瑪特的盲盒,你要開模,還有很多關鍵的自動化工序。如果是一個盜版工廠,用人工做,對不起,成本比它做真的要高得多。
盜版今天在中國市場上找不到大規模出貨的渠道,泡泡瑪特的出貨量一套盲盒 10 萬套起做,一套 12 只,至少 120 萬只。如果是盜版商生產了這么多商品,通過什么渠道能夠賣出這么多?

迪拜黃金市場的假 Labubu
晚點:千島做一個交易平臺,這是手段還是目的?
沈振宇:是手段。我們所有的交易最后都導向社區,你在千島上買個潮玩,必須經過那個 IP 的社區,社區在千島里是交易的必經之路,所有帶著明確交易動機的用戶都能看到社區的存在,這就形成了一些自然而然的轉化。在千島的社區里面如果發交易信息,我們會停掉它的分發,不給交易帖任何流量曝光。
晚點:外界會覺得千島還是個二手交易平臺,但你說在做社區。
沈振宇:我們相信玩家是因為交易而來,但因為社區而留下。我們公司成立的第一天,做產品的初心就是去搭建一個興趣社區,只不過交易是興趣的一個重要場景。我們的野心,是希望這些愛好者住在千島,把這里當成自己的精神家園。
今天我們看到很多用戶在我們的社區里開始自然形成了各種社區和社交行為。他們開始在千島的社區里標記自己擁有哪些東西,我們提供記錄工具,比如線上娃柜。他們開始基于某個興趣主題開設一個聊天室。他們還開始在社區里互相求助,看看東西真假,值多少錢。他們開始在個人主頁里維護自己的擴列名片,展示自己喜歡什么 IP,雷什么東西。
千島劇本殺社區里有很多百本大佬和千本大佬,就是玩了超過 100 個劇本殺,就像豆瓣標記看了 1000 部電影。他希望去炫耀這個事情,我玩過很多劇本,我過去每一個劇本的體驗記錄都在這里歸檔沉淀。玩潮玩的用戶也會在千島上標記自己擁有哪些娃,他們最后會展示一個總價,我所有的娃娃今天值多少錢。
千島上有越來越多這種社交現象。我們的帖子不一定有很高的分發量,但是評論區有幾百個評論,聊得非常嗨,我們會看到千島正在向一個興趣社區轉變。
晚點:很多垂直社交平臺也能讓用戶互相認識,然后他們就轉去微信了。
沈振宇:實際上我們會看到轉微信比例非常少。這些用戶有一些意識會把精神社交和熟人關系分開維護——興趣圈子里面的好友,他們會刻意的維護在 QQ 或者千島上。而微信里是爸媽、老師和同事,他們在微信上維護的三次元世界的關系。
晚點:但他跟興趣圈子的好友也會有一起去吃飯的需求。
沈振宇:可能是一起逛完了漫展之后一塊去吃飯吧。不是那種三次元意義上的社交,更多的是從興趣場景出發的社交。
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去過漫展嗎?漫展他們有一種行為叫集郵,Coser 互相之間集郵,去跟每一個網紅或者是每一個網友合影。他們互相之間的稱呼一定是叫網名,他們有個概念叫 CN(Circle Name),就是圈內的名字,他們會 CN 互相稱呼,而不會試圖知道你的微信。哪怕現場碰到,也會把你當成線上的朋友。
晚點:我們總想把它放到線下,是因為我們覺得真實的社交場是在線下?
沈振宇:簡單來說就是你會覺得三次元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但對千島的很多用戶,線上的世界才是真實的。線下很多人害羞,不善于表達,或者是受各種原因不敢說真話。線上其實是更能表達自己內心態度的,反而更真實。
晚點:以前很多人做社交產品,都看《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覺得是在做城市里的廣場。但現在微信也要花很多力氣解決用戶不發朋友圈的問題。
沈振宇:對,原來朋友圈可能會被認為是最大公約數和某種意義上的公共廣場,但今天我覺得這個事情是被撕碎的。微信朋友圈那個廣場還是存在的,只是它沒有那么壟斷,更多時候我們會發現我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子,比如玩潮玩的圈子,追某一個動漫 IP 的圈子,某一個明星的粉絲群體的圈子,并且一個人可能會在好多圈子里面以不同的名字活躍。
晚點:所以你覺得這些興趣就是一個個 “島”?
沈振宇:千島這個寓意就是我們相信不同的興趣愛好,不同的 IP,會形成自己的興趣圈子,就像一個小島,島上有一批活躍居民(愛好者),他們有自己的黑話,玩自己的梗,自己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追求,以及小眾的社交圈子。但島并不是孤立的,這些島和島之間是有重疊和聯系的。一個人可能同時參與好幾個島,在每個島扮演不同的身份。
我們的目標是形成這些島,并且把它連接起來。
晚點:島與島之間的聯系是什么?重合的人?
沈振宇:是個性化推薦的首頁信息流。
興趣不能 “大力出奇跡”
晚點:千島的辦公室里很多標語跟字節很像(比如 “議而不決不如不議”“會前有準備會后有結果”),你覺得有哪些字節的方法論,是沒法適用你在做的事的?
沈振宇:我們組織上的一些管理方法,比如怎么打績效,怎么定目標,OKR 的管理,項目雙月會(現在是季度會)都跟字節很類似,公司價值觀也有很多想法來自字節。
但我們目標要服務的場景不一樣,對應的方法論和價值體系也不一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們比字節更重視第一人稱視角的主觀體驗,而字節試圖把所有問題都變成量化指標。
晚點:相比之下,用數據考量一切是第三人稱視角?
沈振宇:甚至可以叫上帝視角,因為要看到全盤統計,所有事情都回歸到基于 DAU 的統計分析。它非常適合大眾化市場,如果一個產品要覆蓋中國的全人口市場,這一定是最科學的。但它有一個巨大的局限性——用戶只是數字,但它不知道這個用戶是誰,他的第一需求是什么?
這種完全基于用戶的人數統計,自然會導向多數人的暴政——怎么做都會追求統計數據上大多數人的選擇。如果是這種方法論,完全沒有辦法做文化市場,因為這些小部分人的聲音會被全局的統計數據完全淹沒掉,這些人的絕對數量不一定很多,但需求很強烈,用戶價值可能非常高。
晚點:不要大多數人喜歡,要少數人愛么?為了這個目標,你追求的最重要指標是什么,DAU、訂單數、成交額?
沈振宇:對。我主要看 DAU。字節出來的,沒辦法。
但不追求絕對意義上 DAU 數字的大小,而是追求在一個個垂直品類的圈子里,我們 DAU 的滲透是不是足夠高。有的時候一個圈子只有幾十萬人,我們能覆蓋 60%,那我們認為基本覆蓋了這個興趣品類。哪怕絕對數字并不那么大,但仍然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晚點:你怎么有效篩選出這些人?
沈振宇:越是小眾的圈子,他們抱團越緊,因為如果不抱團根本無法找到彼此。所以最開始的冷啟動,我們的辦法是產品運營團隊自己跳進去玩,沒有更高效的方法。
我們從來不靠投放來做冷啟動,因為用戶太小眾,命中他們的概率很低。我的心態通常是 “調研那么多愛好者,不如自己成為愛好者”
這是最高效的調研,用戶有什么需求,你問自己就行。我們最近在研究一個游戲品類,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先玩 100 小時。
晚點:字節早年的產品經理張曉東前段時間發了一篇文章。他說自己想讓用戶在打開應用的時候先選幾個興趣愛好,最后被張一鳴否定了。但打開千島,首先是讓我選興趣。你其實不認同他的判斷?
沈振宇:我特別認同。當時的產品試驗很有意思。很多男的選興趣,就選時政、科技、哲學、歷史,實際上推過去他也不看,最后發現還是喜歡看美女。女的也一樣,更愛看緋聞八卦。
讓用戶去選這些詞,是很抽象的,而且有一些自我標榜和偽裝。而且今日頭條主打的內容分發場景,并不追求滿足小眾垂類的內容需求,到今天推的也是最大公約數,大眾喜聞樂見的那些內容。
但千島的顆粒度是 IP,我沒有讓用戶去選喜歡潮玩這個品類,而是讓他去選喜歡哪個 IP。這種喜歡就是喜歡,不會出現自我標榜。你讓用戶選自己喜歡的動漫、愛玩的游戲、追的明星,他們是會認真選的。
晚點:你說交易是手段,這是你在字節期間學到的一些經驗嗎?從外界觀感,字節一直非常重視賺錢效率。
沈振宇:我受張一鳴方法論和思考習慣的影響比較大。我在千島做關鍵決策的時候,我當時就會想,如果張一鳴來做這個決策會怎么做?
我考慮了三個問題:第一個,為什么我們最開始要選高頻場景、高頻品類?第二個問題,我們如何追求更大的規模?第三個,要盡早追求一個有機的商業化閉環。
當時我們把大部分興趣品類都否了,因為都是低頻場景。比如滑雪,一年只有 3 個月雪季;相機,我自己就是攝影愛好者,家里全是相機,但是平均一年才買 1-2 只鏡頭。我之前做的圖蟲為什么最后賣給了字節,就是因為攝影太窄了,遇到瓶頸沒有辦法形成更大的規模。
選中的品類,需要用戶基數足夠大且增速快,有足夠高的消費頻次來支撐我們把業務閉環跑通。還有第三點,它的剛需沒有被滿足。
后來我發現到底什么情況下才存在一個有剛需沒被滿足的場景呢?大概率是——這個品類是新的,這個人群是新出來的,整個市場還沒反應過來,這才輪得到我們一個初創公司。
潮玩的剛需是抽盲盒抽不到,求而不得,通過二手交易平臺是最好的選擇。
晚點:你怎么在分散的興趣生意里做更大規模和商業閉環?
沈振宇:只有能夠規模化的生意才能形成一個健壯的商業模式,建起競爭壁壘。我們對這事的答案是,不局限在潮玩單一品類,而是不設邊界地去擁抱所有的年輕人興趣,只有這樣才能把用戶規模天花板做高。
我從字節學到的是要早點形成商業閉環,不能把自己餓死,保證我們在未來更多新的業務里有一個果斷積極的投入,不至于過度依賴投資。但在形成閉環的基礎上,千島沒有太激進地去擴大商業化的收入,我們抽傭只有 2.6%,是保證我們能夠安全活著、很小幅盈利的一個底線,這是我們的主動選擇。
晚點:字節早年追求營收也比你現在激進的多。
沈振宇:需要想清楚選擇更激進的商業化是為了什么?字節相當長時間想的都是要賺更多的錢用來投放,加速用戶增長。
千島所在的品類和行業的問題在于,壓根沒有那么多用戶量去增長,我們只能陪著他們長大,我們沒有辦法逆周期,這個品類不火,硬把它搞大。我們要追求把握的是,當現象級 IP 或品類出現的時候,我們能夠抓住它。
晚點:所以千島是不是注定不可能在字節體系內做起來?
沈振宇:大概率活不到做起來的那一天吧。千島創立前三年 DAU 都沒有超過 20 萬。
是因為相信所以看見,還是因為看見所以相信?我自己創業,可以有耐心等待踏實發育的時間窗口。
但在大公司,只能去做當下有數據支持的事。在一家成熟的大廠里,小部分人的 know how 沒有辦法影響最終決策。如果沒有已經發生的市場數據,是無法推動公司去決策立項的。
Labubu 之后還會有別的么?這是個傲慢的老登問題
晚點:經常會有人問你 Labubu 之后還會有別的么?
沈振宇:當然,但這問題問出來就體現了濃濃的老登的傲慢,他們沒有年輕過嗎?
文玩、玉石、手串、釣魚、馬拉松都是屬于中年人的精神消費,老鋪黃金很典型的就是上一代人的潮玩。你不理解年輕人為什么收藏潮玩,但你想想 20 年前你為什么會去收藏郵票,其實是完全一樣的。我覺得大家應該彼此去理解和尊重。
這個市場到底是什么市場?如果把它理解為狹義的潮玩市場,甚至是盲盒市場,這是非常短視、膚淺的認知。這個市場是各種形態的年輕人文化消費,稍微窄一些是叫 IP 收藏品。實際上我們看到類似泡泡瑪特這樣的品牌賽道非常多,我能給你列出一長串。
你知不知道樂高在積木品類是怎樣的一個存在?萬代在模型品類是什么樣的存在?卡游在卡牌品類里是怎么樣的?你知不知道有個叫谷圈的品類,有多少潮玩動漫公司在里面推出產品?你知不知道時代少年團每年賣周邊能賣多少錢?
這些賽道里都會有一家很大的公司,吃掉可能 70% 的份額,看起來是單一公司壟斷。但不妨礙這樣的品類足夠多,這樣的賽道數量居然是在以每年幾個的速度在涌現。
我們不會試圖預測下一個 Labubu 是誰,但我們相信下一個 Labubu 很快會到來。
Labubu 完成了很重要的一波新用戶的教育,打破了一個大眾的認知障礙 —— 這個沒有任何實用功能的小物件,你為什么要去收藏它?為什么要去擁有它?過去,它的情緒價值,很多人就像哈利波特里的麻瓜一樣,是感受不到的。
晚點:很多人會套用賭博這個解釋,比如認為兒童收藏卡是小學生的賭博。
沈振宇:我覺得這也是老登的傲慢。這是小學生的社交貨幣,兩個小姑娘如何證明我跟你是真閨蜜?我把我的好卡送給你。跟我們小時候玩小浣熊、奇多和游戲王卡牌一樣,這都是一代人的成長記憶。
卡游的小馬寶莉卡牌設計的確實很好看,擊中了這一代小朋友。它的工藝也是有講究的,這東西要在美國印,翻 20 倍的價格都不一定印出來。且卡游有這個能力把卡牌滲透到校門口的小賣部里,以 2 元一包價格銷售。
這些 IP 是現象級的,它們不會一直這么火,但它不會歸零,因為它有真正的粉絲群體和擁躉,這些忠實的玩家群體真得認可它的價值。它們不火了,還會有新的 IP 火,推陳出新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有可能達到更高的高度,這幾乎是必然,我當玩家 20 年,做這個行業 6 年,我堅定相信這個必然。
晚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們接觸到的絕大部分企業創始人都對消費相對悲觀,但你不一樣。
沈振宇:我非常樂觀,看起來并不是大家沒有錢,而是缺乏消費動機。
跟潮玩類似的是小米 Yu7 的發售。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在于超越了商品本身的貨值和功能屬性,用中產可以承受的價格,給你富豪階層才能有的駕駛體驗和虛榮心的滿足,它給車主帶來的情緒價值是拉滿的。
這實際上代表的是消費觀的升級,不再單純依賴功能性,大家的消費變得更加 “挑剔”,更加追求精神內核。大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填充物。
晚點:以前的填充物是升職加薪、買房么?
沈振宇:上一代人有太多需要去操心的,例如房貸、車貸、育兒,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牽絆,沒有多余的錢和精力去追求這些精神世界的東西。
今天由于各種原因,已經有房,或者買不了房。他們多余的時間和精力空出來了,出現了一個極其豐富多樣的市場,所有的演唱會門票一票難求,小劇場演出、音樂劇、脫口秀、劇本殺、騎行,什么都很火爆。
今天的年輕人是真的能說出自己具體的興趣和熱愛,而上一代人其實談不上對哪件事情有真正意義上的熱愛。整體是隨大流。我面試會有一個問題,你有什么興趣愛好?80 后候選人通常會說我興趣愛好很多,看電影、聽音樂、旅游,我心里想這也能叫興趣?
晚點:那 90 后、00 后會說什么興趣?
沈振宇:會報很多我都不知道的東西,每次都讓我大開眼界。有人告訴我他的興趣是街頭涂鴉,還有人告訴我喜歡廢墟探索,甚至還有染發和紋身。
曾經有個投資人說覺得自己活得挺年輕的,跟 90 后、00 后沒代溝,但他感嘆現在年輕人挺可悲的,沒什么新東西可以玩。我說我給你報 10 個名詞,你能知道一個算我輸,我報到第 8 個的時候他崩潰了,他一個詞都不認識。
這些新的東西,每個背后都是一個大的世界。這些世界的大門,大部分主流人群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但里面的玩家其實樂在其中,他們有的時候甚至不愿意跟別人分享這個東西。
晚點:前段時間彼得·希爾(扎克伯格和特朗普的早期投資人)接受采訪說,過去幾十年世界變慢了,科技進步變慢了,沒有飛行汽車,沒有超音速民航,年輕人不信這些宏大的東西,只關注自己。
你去北大、創業、去字節做了好幾個產品,當年的互聯網產品講的都是一些宏大的東西,但現在做的是滿足年輕人精神需求的產品。你覺得這是兩個時代么?
沈振宇:我參與了小米最早的創業過程。也見證了字節的成長過程。我們當然是帶著非常強的使命感在做這件事情,但是根本不會想到這件事情有多了不起。
做第一代小米手機的時候,我們只是覺得手機作為一個便攜式的電腦,應該更便宜有更好的體驗,雷總和林斌總的愿景是讓每一個中國人都用得起智能手機,沒有人想到事后手機會重要到成為人的一個身體器官。在字節的時候我們也只是相信內容需要更好的分發,內容媒介應該會升級。根本不會想到有十幾億用戶,并且每個人的時長能夠到兩個小時以上。
所有的宏大敘事都是后來賦予的。我覺得作為當事人,我們只是想做好我們覺得有價值的事情。 (晚點Late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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