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牧星人”的深空征途

■解放軍報特約通訊員 呂炳宏 記者 李偉欣

夜空中的深空測控站。（呂龍 攝）

2025年5月29日，我國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天問二號探測器，目標是4300萬公里外的近地小行星2016HO3和數億公里外的主帶彗星311P。

宣布發射任務圓滿成功的那一刻，距離發射場千里之外的西安衛星測控中心測控大廳內，席高工與同事們激動地起身鼓掌。

目睹屏幕里與地球漸行漸遠的天問二號，這位投身深空測控事業15年的航天人眼中充滿欣喜和期待——

在他看來，從“嫦娥”到“天問”，每一次深空探索的漫漫征途，不僅屬于星海中“一葉扁舟”般的探測器，更屬于在背后默默支撐它們的中國“牧星人”。

把征途中一個個“不可控”變為“可控”

仲夏之夜，西安衛星測控中心測控大廳，一股緊張感彌漫開來——

此時，距離天問二號探測器發射，僅有不到5個小時。任務總體崗位的席高工端坐在辦公桌前，抓住最后時機檢查任務方案。

為了天問二號成功發射并順利抵達目的地，席高工帶領團隊一字一句撰寫出這本110頁的任務方案。

“天問二號首創的‘附著采樣’技術，好比要追上高速行駛的列車，并用鑷子穩穩地夾起列車上的一顆米粒，對測控系統的挑戰可想而知。”席高工形象地向記者解釋了天問二號任務的技術難點。

深空測控，是“牧星人”的終極浪漫。相比于一般幾天就能完成的地球衛星測控任務，深空測控任務短則月余、長則數年。對航天測控人而言，深空測控任務考驗的不僅是全局把握龐大系統工程、解決科技難題的業務能力，還有心無旁騖、持之以恒的耐心與恒心。

席高工告訴記者：“我所在的任務總體崗位統攬測控系統，需要與工業部門、協作單位、測控站點密切溝通協調，單靠電話遠遠不夠，必須親臨現場記錄狀態，核準清楚每項數據、每行代碼，方能確保任務萬無一失。”

執行深空測控任務的兩座深空測控站，一個坐落在祖國西陲的茫茫戈壁，一個位于祖國東極的林海雪原。不同于許多“牧星人”身居斗室、經緯蒼穹的工作狀態，“出長差、常出差”是測控任務總體崗位工作人員的常態。

剛來到航天戰線，年輕時的席高工曾認為，“牧星人”只要坐在辦公室把代碼和數據掌握好就夠了。他當時不明白，“為什么非要跑到那么偏遠的地方去搞測試”。

12年前，他第一次跟隨前輩來到某深空測控站。那里荒涼偏僻、鮮為人知，只有即將建成的龐大深空測控設備，靜靜地遙望璀璨星河，進行著無聲的天地對話。

沿著攀爬架，他來到設備頂端。那一刻，廣袤無垠的土地和無邊無際的銀河將他包裹起來。閃爍的星辰，仿佛是微弱的深空信號，吸引著他走入其中。

一行行數據在他眼前流淌，通過解析數據直接“觸碰”宇宙奧秘，深深地吸引著他：原來，自己是那樣渺小，自己對宇宙的了解是那樣淺薄。

席高工感慨道：“探尋宇宙的奧秘，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我們一代代人窮盡一生去求索。”

事實上，席高工的“牧星”生涯與中國深空測控事業的每一程緊密交織——

嫦娥三號任務中，他牽頭完成了某項關鍵技術攻關，為我國首次月面著陸探測順利實施奠定基礎；

天問一號任務中，他帶領團隊提出的某目標捕獲方案，解決了測控捕獲難題……

相比之前的深空任務，天問二號任務具備更長的任務周期、更遠的飛行距離、更龐雜的任務流程。為了確保探測器上天之前，地面測控設備能達到最佳狀態，席高工帶領團隊多次奔赴深空站，開展對接測試，先后解決多項技術難題，排除一系列故障隱患。

天問二號任務后半程的主帶彗星探測階段，探測器距離地球最遠將達到4.8億公里。到那時，太陽能功率將驟然下降。如何保證探測器的能源供應，將是一個大難題。

為確保探測器在深空探測的“后半程”依舊保持強健活力，作為團隊成員的傅高工從一次衛星太陽帆板受損修復任務中受到啟發，提出了問題解決思路，為探測任務提前吃下了“定心丸”。

“探索深空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征途，只有義無反顧地繼續前行，才能把征途中一個個‘不可控’變為‘可控’。”傅高工如是說。

在挑戰遙遠未知中實現突破，是深空測控最大的樂趣

深夜，記者步入西安衛星測控中心辦公大樓的走廊。“擎起中國軌道新高度，當好太空邊疆拓荒人”，這句航天測控前輩寫就的標語，在燈光映射下鮮紅耀眼、格外醒目。

在天問二號任務準備階段，每當看到這句話，軌道崗位的黃工程師身上總會充滿力量。

軌道，是一切航天任務的基礎，是衛星環繞終生的歸宿。軌道，同樣是黃工程師奮斗的舞臺。

12年前，黃工程師從某測控站調到西安衛星測控中心軌道部門。從那時起，她便憧憬著，在精密定軌核心技術多年積淀的基礎上，探索前人從未涉足過的領域。

盤點西安衛星測控中心的一次次重大技術突破，無不源于一代代“牧星人”在一次次嚴峻挑戰中創新跨越、執著登攀。這些非凡成就和精神力量，化作探索深空的堅強基石，給予像黃工程師這樣的后來者們，迎接全新挑戰的底氣。

2020年7月，天問一號任務如期而至。黃工程師的機會終于來了——我國首次行星探測任務，是西安衛星測控中心精密定軌技術從地月系拓展至行星系的關鍵一戰。

在毫無經驗可循的情況下，黃工程師帶領團隊歷經數月“背靠背”的艱苦鏖戰，開發出2套深空精密定軌軟件。

在長達10個月的任務周期中、上億公里的距離下，他們最終實現了50米級的高精度軌道計算，不僅為天問一號任務圓滿成功提供了關鍵支撐，更刷新了西安衛星測控中心精密定軌技術的新極限。

“在挑戰遙遠未知中實現突破，是深空測控最大的樂趣。”黃工程師說，“我和我的團隊都十分享受這個過程。”

此次天問二號任務的一大難點，就是要在深空任務中首次應用電推進軌道控制技術。相較于傳統的化學推進軌道控制技術，電推進計算推力值與實際推力值誤差很小，便于地面精準計算。但在實際應用中，科研人員發現，依靠太陽能轉化而來的電能，功率會因太陽照射角度的變化而產生波動，隨之帶來推力不穩定的問題，會直接導致定軌偏差。

“解決這個問題的靈感，來自一次驚心動魄的衛星搶救任務。”黃工程師笑著說，“真沒想到，那次意外竟然促成了我們精密定軌技術的又一次突破。”

那年，某衛星在電推進軌道控制過程中出現問題，軌控周期一再延長。對于軌道崗位而言，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根據推力實際變化情況，更改精密定軌軟件的程序和邏輯。

王工程師全程參與了那次衛星搶救任務。他告訴記者：“衛星上天后，這些問題方才暴露，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不過，我們有信心攻克這些難關。”

得益于前輩們對精密定軌軟件的深耕完善，團隊短時間內就摸清了衛星推力變化的規律。從定軌軟件修改到投入在軌應用，該衛星歷經“艱辛跋涉”，成功定點于地球同步軌道。“牧星人”又一次創造了奇跡。

天問二號探測器，要通過同樣的方式，從地球轉移到小行星，不僅飛行距離成倍攀升，飛行窗口也極為有限，稍有偏差，可能直接導致探測器無法順利抵達目的地。

得益于搶救衛星過程中實現的技術突破，黃工程師帶領團隊順利完成了天問二號探測器電推進階段精密定軌軟件的研發。他們大刀闊斧進行改造創新，使其具備了對太陽系所有自然天體進行精密定軌的能力，并通過優化算法，解決了時效性差、運算效率不高等問題。

深空精密定軌軟件升級后，適用范圍大幅拓展，實現了新突破。“站在新的起點上，我們更應勇于創新超越，朝著未知的目標進發。”黃工程師說。

更遙遠的星辰大海，等著年輕人接力揚帆

這次天問二號任務，總周期長達近10年。記者有理由相信，當10年后天問二號飛臨主帶彗星311P時，天問三號、天問四號，甚至載人登月任務或許都已經從藍圖成為現實。

那時，從席高工他們這一代“牧星人”手中接過接力棒的下一代“牧星人”，毫無疑問將擔當測控任務的主力。

凝望夜空，席高工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前輩們的探索、付出和接力傳承。當年，前輩們總把這樣一句話掛在嘴邊：“深空測控，成之于細，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如今，這句話已經成為席高工帶團隊的口頭禪。他對新一代“牧星人”寄予厚望：“更遙遠的星辰大海，等著年輕人接力揚帆！”

此次任務中，西安衛星測控中心被賦予開展南天區干涉測量的新使命。面對這一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席高工在任務準備之余，總會耐心地將干涉測量的原理、原始數據處理流程等傳授給年輕一代。

憑借興趣和較高的悟性，張工程師脫穎而出，得到席高工的認可，被作為重點骨干加以培養。然而，由于任務安排沖突，張工程師這次并未如愿入選天問二號任務項目組。

面對失落的張工程師，席高工鼓勵說：“別灰心！深空測控是一項長遠的事業，未來還有更遙遠的目標等著你們去探索！”

在繁重的測控任務之余，張工程師繼續埋頭學習，主動參與項目組的技術討論。她將目光瞄向天問三號任務。

對年輕骨干進行傳幫帶，黃工程師有著不同的認識：“為了讓他們盡快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必須及時放手，給年輕人留一些思考的余地，讓他們自己嘗試去解決問題。”

前期，董工程師重新設計的定軌軟件陷入“瓶頸”：明明程序已優化完畢，算出來的小行星軌道竟然還與公開的星歷數據相差甚遠。

董工程師對軟件的可靠性產生懷疑。研發受阻，加之任務臨近，他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內耗。

得知這一情況后，黃工程師憑借豐富的經驗，引導他打開思路，盡快脫離思維局限。

聽取黃工程師的建議后，董工程師找到了前進的方向，計算精度的提升立竿見影，問題迎刃而解。

談及這次足以改變認知的編程經歷，董工程師頗為感慨：“在黃工程師的引導下，我真切體會到，研究深空測控必須具備排除萬難去求證每組數據的嚴謹細致，更需具備跳出地球去衡量星際尺度的宏闊視野。”

2個月前，黃工程師崗位調整。臨走前，她拍著董工程師的肩膀說：“就這樣，朝著深空繼續探索下去吧！”

版式設計：楊磊

扎根戈壁 仰望星空

■金圣翔 解放軍報特約通訊員 呂炳宏

“‘葉河’發現目標！”5月29日，天問二號正式啟程，飛向小行星2016HO3，任務中這句嘹亮的調度口令，源自西安衛星測控中心某深空測控站。

“葉河”指的是葉爾羌河，它自喀喇昆侖山口奔涌而出，灌溉著新疆最大的綠洲之一——葉爾羌綠洲。象征著生機與希望的“葉河”，順理成章地成為位于祖國西陲某深空測控站的代號。

15年前，深空測控站建設之初，這里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無人、無水、無電、無路、無綠色、無信號。

面對惡劣的創業環境，“牧星人”仰望星空的信念堅如磐石。不到一年，碩大的深空測控天線便矗立在戈壁深處。

追隨“天問”，巡天萬里；陪伴“玉兔”，近窺玄機。自組建以來，這座茫茫星空下的“戈壁孤島”，助力中國航天探索深空的腳步越走越遠。

如今，再次踏進這個深空測控站，已是另外一番光景——從內地移植過來的松柏樹苗，已經長成大樹，與簇簇紅柳匯聚為成片綠色；由孔雀、兔子、綿羊、珍珠雞等動物組成的“小小動物園”，為堅守在戈壁的“牧星人”，帶來別樣生機。

茫茫戈壁，小小站點儼然化身為一片綠洲。這背后的艱辛付出，只有堅守在此的“牧星人”知道。

“深挖淺栽高封土，一挖二埋三提溜。”這是該站工作人員張哲溢多年來總結出的寶貴經驗。紅柳生命力雖強，但面對鹽堿度極高的原始土地條件，也難以存活。他刻苦鉆研種植方法，精心挑選優質樹種，經過層層篩選，克服重重困難，最終讓千余棵紅柳在戈壁灘扎根，成活率達85%以上。

回想起這些年“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奮斗歷程，站領導感慨萬千：樹能種活，就沒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

前端崗位的技術員謝小龍，主要負責建立和維護測控通信鏈路。無論酷暑還是嚴冬，那座數十米高的天線塔架，是他每日必攀的“高峰”。

一次任務中，天線塔架某裝置突發故障。謝小龍迅速啟動應急預案，精準定位故障電路板，及時更換備用板卡，保障任務順利推進。他說：“站上塔架，遠遠眺望夕陽下的大漠，我總覺得，能從事這項偉大的事業，是自己的幸運。”

后端崗位的王臣，主要負責設備狀態的建立、切換以及關鍵操作，為深空探測器提供可靠的測控支持。這名喜歡探索未知的年輕人，將自己的工作形象比喻為“與星星握手”。每執行一次任務，他通常要精準操作按鈕千余次，每一步都要準確無誤，因為接收來自深空的信號，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會在距離的影響下被放大。

為實現對天問二號的測控支持，王臣牽頭完成相關設備元器件的檢修維護和軟硬件升級。面對天問二號的漫長任務周期，王臣和同事們鉚足了勁：“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像紅柳一樣扎根，像胡楊一樣生長，像沙棗一樣芬芳。”這是年輕航天人在戈壁深處奉獻青春的誓言。他們用信念和汗水，筑起通往星辰大海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