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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技術,豈容談判。
文 | 華商韜略 東木褚
近日,福布斯發布2025年中國最佳CEO榜單。
馬化騰、雷軍、王傳福等常客之外,有一位80歲的上榜者引人關注:達夢數據CEO馮裕才,他只比任正非小兩個月,是同時代企業家里,最大器晚成的那一位。
2024年6月12日,上交所科創板迎來新股上市,股票名稱:達夢數據。
上午九點半,交易大廳的顯示屏開始倒數計時,臺上的馮裕才很沉穩,當屏幕里的金色數字變到“1”的時候,他才揮錘響鐘,“拼了四十年,不差這幾秒”。
馮裕才生于1944年,和華為任正非、聯想柳傳志、中微尹志堯,以及甲骨文創始人拉里·埃里森同歲,前半生他是大學教授,年近60才下海創業。
上市首日,達夢數據的表現堪稱夢幻,開盤就大漲了256.49%至310元/股,盤中一度站上313.33元/股的高位,當天以240.80元/股收盤,漲176.91%,當前,達夢數據的市值約為270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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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夢數據
達夢數據的上市對“數據庫國產化”意義重大,數據庫是數字時代的關鍵基礎設施,凡是涉及到記錄的場景都會用到,從地鐵閘機到民航票務,再從電網調度到銀行轉賬,離不開數據庫的支撐。
由于數據庫的技術門檻高、研發難度大,很長一段時期內,甲骨文等國際大廠的產品處于壟斷級地位,馮裕才的信念,就是要掌握數據庫的核心技術,實現國產化,他有一個體會:
“人家封鎖技術的兩彈一星和芯片,我們都能搞出來,反而是開源的,會讓我們放松警惕、受制于人,因為來的容易嘛。”
近年來,達夢數據不斷推出重磅產品,填補了國產高端數據庫的空白,改變了國產數據庫不如外國的固有認知,在金融、電信等重點領域,穩步推進國產化替代。
2024年,達夢數據憑借事務型數據庫管理系統榮膺全國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堪稱數據管理領域的“小華為”。
今年6月,達夢數據交出了一份亮眼的周年答卷,2024全年營收10.44億,同比增長31.49%,歸母凈利潤3.62億,同比增長22.22%,其中軟件產品授權收入8.94億,毛利率99.69%。
敲鐘那天,馮裕才心中有萬語千言,但他就說了一句話,只是聲音比平時大了一些,“創業不易,做企業家比做教授難一百倍,40多年經歷了無數險阻,終究化為今天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馮裕才的人生充滿了偶然,他本來是要造導彈的,卻因為時代的原因,只在哈軍工導彈工程系上了不到兩年學,就去支援三線建設了。
雖然沒能學會造導彈,軍校的生活讓他練就了對抗苦難的身體,年近古稀時仍保持著洗冷水浴的習慣,每當技術攻關遇到路線選擇時,他從不猶豫,“選難的那個就對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馮裕才獲得了在學校任教的機會,他一邊給工農兵講數學,一邊收集能接觸到的前沿知識,進而知曉了計算機已經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進入民用領域,軟件將會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
1973年,武漢的華中工學院(華中科技大學的前身)要重建計算機專業,廣招全國人才,馮裕才前往武漢毛遂自薦。
因為有機械廠的經歷,人事部門想把馮裕才分到造船系,造船系是華中工學院的傳統強系之一,沒想到他執拗地告訴工作人員,只愿意去計算機專業。
一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竟然堅持要去前途不明的計算機專業,人事部門很詫異,但沒理由拒絕,于是加了一個助教的名額。
入職頭兩年,馮裕才跟著兩名老師學習編譯系統,也就是基礎類軟件,把人類的語言“翻譯”成計算機能理解的話,數學功底扎實的馮裕才很快就上手編程。
1978年秋天,華中工學院組織教師隊伍到武漢鋼鐵廠參觀學習。
當時,武鋼耗資40億元從聯邦德國和日本引進的“一米七軋機工程”即將投入試生產,該項目具備國際先進水平,有25臺計算機監管長達三公里的生產線,可以實現無人值守、自動化生產。
主體工程投料成功那天,全廠歡慶,日方援建專家陸續撤離,馮裕才他們迫切希望看到工程技術文件,卻被告知日方在撤離前,為了防止核心技術外流,把能裝滿三卡車的原始資料,全部小心翼翼地燒掉了。
這段“痛苦”經歷影響了馮裕才的整個職業生涯,核心技術四個字從此融入他的血液。
計算機軟件門類繁多,馮裕才開始思考自己要投身哪個領域,經過調研,他發現同時期的發達工業國家中,數據庫管理系統的軟件最為重要,如果中國有一個掌握核心技術的數據庫系統,潛力巨大。
為了縮短與前沿技術的差距,馮裕才組建課題組,分工翻譯能獲得的一切國外數據庫資料,然后在實際的項目里邊學邊用,僅兩年時間他的英文譯稿超過了一千萬字。
1982年,一位美籍華人專家來到華中工學院講學,馮裕才希望專家能講一講數據庫管理系統,對方犯了難,“如果講了這些,我回到美國會丟了飯碗。”
馮裕才靈機一動,跟專家說,“您不必刻意講,我們以學校圖書館為對象,討論如何為它設計數據庫,我來提問,您來回答,如何?”
華人專家欣然同意,在兩人的頭腦風暴中,馮裕才把之前的積累化為一個個切中要害的問題,一個多月的講學后,他腦中零散的數據庫知識終于聯成了一幅原型圖。
此時的馮裕才既興奮又苦悶,他一心想開發有自主產權的數據庫管理系統,但苦于沒有經費和設備,計算機系主任鄒海明給他指了條路,“編一本書吧,把你對數據庫的見解都寫出來,機會和經費可不是從天而降的。”
六個月后,馮裕才編著的《數據庫系統基礎》面世,首印1.5萬冊,這是建國后第三本由中國人編寫的數據庫系統理論教材,顯著特點是偏重技術的實現,有大量對方法論的拆解和展開論述,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南京大學的一位數據庫資深學者評價,“老馮的書,沒有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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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裕才所著《數據庫系統基礎》,達夢數據
這本書為馮裕才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機會,有學術會議的邀請,有管理軟件的開發項目,還有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經費支持。
1988年,馮裕才團隊的研發成果“漢字關系數據庫系統”(簡稱CRDS)通過了行業鑒定,獲得國家教委科技進步二等獎,成為我國第一個自主版權的國產數據庫管理系統原型,也是達夢數據眾多產品線的起點。
CRDS引發了行業轟動,在IBM dbase如日中天的1980年代,CRDS性能表現優于dbase的大陸版本,把國產數據庫技術帶入了產品原型轉化階段。
縱觀國際市場,數據庫系統軟件的研發背后,都站著像IBM、Oracle這樣的巨頭,一旦有成果,能迅速獲得政府部門的訂單,由小作坊轉變為商業化運作,像馮裕才這樣只憑一個技術團隊就實現從零到一,難度可想而知。
看到馮裕才的不易,身邊的領導、同事都給他出主意,“馮老師,不跑北京,拿不到項目。”
拿著哈軍工校友寫的推薦信,馮裕才帶著存儲CRDS原型的軟盤趕赴北京,推薦信讓他找到了對CRDS感興趣的部委,落實了3個合作項目,預算總計62萬元。
這三個項目奠定了達夢數據的初始團隊,也證明了一款自主可用、安全可靠的國產數據庫是有市場剛需的,學校決定為馮裕才成立一個獨立的研究所,名稱“達夢”取自數據庫和多媒體的英文首字母“DM”,寓意“達成夢想”。
隨后,馮裕才帶領團隊研發了地圖數據庫、圖形數據庫等多款產品,并在1997年拿到了“863計劃”國產數據庫項目的招標,在多名同行的競爭中位列第一名,獲得了400萬的項目預算。
2000年,達夢研究所完成了公司化轉制,武漢達夢數據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公司只有50人,博士5人,碩士15人,平均年齡28歲。
那年,馮裕才已經56歲,同時期的創業者大都功成名就,他的創業之路剛剛啟程。
1990年代,國內數據庫市場規模增長迅速,吸引外國巨頭紛紛入場。
就在馮裕才懷揣CRDS軟盤進京找項目的同一年,一個名叫馮星君的香港人也來到北京,每天騎著自行車在中關村轉悠,他的任務就是為甲骨文開拓中國市場。
馮星君發現,中關村的很多店都在售賣盜版的Oracle數據庫軟件,2500元一套,自己帶軟盤拷,沒有售后。
經驗豐富的馮星君行事果決,他立即說服美國高層,把1700美元的正版價格降到500美元在中國賣,而且有培訓、售后等服務,同時拉著有關部門聯合執法,打擊盜版,那段時間,他上下班都會帶著刀防身。
不到3個月,馮星君就賣了5000套正版甲骨文軟件,越來越多的國內用戶也認識到,數據庫不是一次性商品,還有適配硬件、定期維護等后續服務。
跟隨甲骨文的腳步,IBM的DB2,微軟的SQL Server都來了,國外數據庫扎堆涌入中國,攻城略地,在金融、電信等高端領域占據60%以上的市場份額。
外國數據庫的強勢入場,也讓達夢數據在公司成立的第三年險些關門。
成立初期,達夢數據距離產業化銷售的目標還很遙遠,運營主要依靠國家的科研經費,因此每年“863計劃”的數據庫測評至關重要,排名第一就意味著近千萬的經費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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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夢數據早期團隊,達夢數據
自從1997年初次評比以來,達夢數據連續六年拿下第一,2003年,評比方式從專家驗收打分改為“以測代評”,由專門團隊開發測評軟件,讓參測的數據庫在實際場景中分個高下。
2003年4-5月,測評在北京舉行,六連冠的達夢數據出人意料地排在倒數第一,競爭對手的產品能支持40個倉庫的商品交易,達夢的DM3只有37個庫,3500萬元的經費分給了其他三家單位,達夢顆粒無收。
馮裕才懵了,比起倒數第一的結果,他和同事更難理解的是,短短一年,幾位對手的水平為何提升得如此之快。
顧不得非典肆虐,達夢數據的總工帶人趕到北京,“必須知道輸在哪里。”
原來,隨著外企的涌入,國外的開源數據庫也進入中國,對手的致勝代碼來自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PostgreSQL,應用了開源系統的國內廠商就這么甩開了達夢數據。
馮裕才找到一位專家問道,“采用國外開源的代碼,是否符合‘863計劃’的初心”,對方回答,“大家都用,你們不用,活該!”
馮裕才沒時間再爭辯,如果不能在2004年逆轉敗局,達夢數據就完了。
生死攸關之時,那三卡車燃燒的資料又浮現在馮裕才眼前,對于他和一起創業的同事來說,核心技術是“主權”問題,是不能拿來討論的,就算公司關門,也不可能走開源路線。
面對危機,達夢數據的年輕人也沒有退縮,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看著馮裕才那本《數據庫系統基礎》入行的,“即使倒下,也要用我們自己一行一行敲出來的代碼上戰場!”
當時正在開發的DM4是達夢數據最后的武器,但測試結果卡在60個庫的水平升不上去,全公司的技術力量都集中了起來,打地鋪閉關研發七個月,死磕數百萬行代碼。
2003年初冬的一個晚上,技術團隊解決了一處系統的并發沖突,等待程序自動測試的時候,大家沉沉睡去。
夜里兩點,技術總監爬起來看結果,打開顯示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110個庫的成績,興奮得差點兒喊出來,幾乎比上一代提升了3倍!
在2004年的測試中,達夢數據自主研發的DM4數據庫震驚全場,不僅戰勝了其他幾家基于開源代碼的數據庫,而且性能表現與同期的微軟SQL Server 2000基本相當,明顯優于0racle的產品。
外國人研發產品用時兩年,達夢才七個月,坊間傳言達夢從特殊渠道拿到了甲骨文的代碼,還有專家在研討會上向馮裕才發問,“你們的系統真的都是自己研發的,沒有用開源代碼嗎?”
對待質疑,馮裕才一直保持風度,這一次,為了公司研發人員的心血,他罕見地撂下狠話,“代碼就擺在各位面前,請隨意檢驗,如果發現是基于開源數據庫研發的,我保證,達夢立即退出這個行業。”
當年無法進行代碼檢測,直到2013年,國內才有可以檢測軟件原創度的工具,達夢數據第一時間申請了檢測,成為國內第一個獲得“自主原創測評”證書的數據庫產品。
2008年初秋的一天,達夢北京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當時是周五晚上八點,很多人都已下班,接電話的是測試部門的員工,本以為是客戶咨詢,沒想到電話那頭竟是國家電網,“請你們明早過來,講解一下達夢的產品特點和功能。”
第二天,會議從早上8點開到晚上10點,達夢漸漸了解了項目的重大,國家電網即將建設電力備用調度系統,想啟用國產數據庫作為底層支持。
歷經2008年初的雪災、5月的地震,以及8月奧運會期間的外網攻擊,電網備用調度系統的建設迫在眉睫,此前電網采用的是Oracle數據庫,不僅成本高昂,內部代碼也是一個“黑箱”,在遭到外部攻擊時無法溯源,安全風險很大。
這就是國家電網在周五晚上致電達夢、周六一早就開會討論的原因。會議末尾,國家電力調度中心的總工程師來到現場,問了一句話,“你們覺得怎么樣,能不能用?”
會議室一下子安靜了,沒人敢發表意見,一陣難耐的沉默后,項目組的一位專家說,“從現場演示的效果看,達夢可以滿足使用需求,不妨一試。”
達夢進入候選數據庫供應商的名單,入選的國產數據庫廠商要進行兩輪測評,在首輪中,達夢是唯一一家在兩周內完成數據遷移的企業,成為備用調度系統在四川南充試點的解決方案提供商。
第二輪,達夢闖入最終決選,對手是測評場上的老相識,測試結果顯示,達夢數據庫在性能上超越對手十幾倍,驚訝聲此起彼伏,不知誰說了句,“會不會造假啊?”
達夢的技術人員氣定神閑,“大家覺得哪里有問題,我們可以再演示一遍。”
在眾人仔細審視下,達夢的技術人員放慢操作,再次運行測試流程,成績同樣無懈可擊。
其實,對手的能力也很強,但由于使用了開源數據庫,對代碼的熟悉程度不夠,沒能及時優化系統,而達夢的優勢就在于自主可控,短時間就開發出了一套優化算法,至今仍在應用。
達夢成為國家電網新一代電力調度系統D5000的數據庫供應商之一,迎來了商業化的里程碑,跑通了一條國產軟硬件“柔性替換”外國產品的道路,即先在備用系統使用,再對主系統進行替換。
那通周五晚上的電話改變了達夢的命運。
此后,中國航信、中國人壽都成為了達夢的客戶,也吹響了國產數據庫進攻高端領域的號角,阿里巴巴PolarDB、螞蟻金服0ceanbase、華為GaussDB、騰訊TDSQL等國內大廠紛紛發力數據庫,向IBM、Oracle和微軟發起沖擊。
一位業內專家曾這樣評價國產替代,“用國外的軟件,如同抽大煙,抽上癮了就戒不下來;用國產軟件,好比吃中藥,一開始很苦,但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2024年6月12日,上市鐘聲中,80歲的馮裕才也等到了苦盡甘來。
但上市并不是故事的終點。
馮裕才說,40年前他很孤獨,那時候沒人覺得數據庫有多大價值,40年后他依然感到孤獨,國內大部分企業都是開源,還有人問達夢為什么不開源,他的回答沒有變,為了“技術主權”。
但他已經習慣這種孤獨,甚至享受孤獨。他說:
“數據庫是漫長的積累,IBM做了60年,甲骨文將近50年,達夢也有44年,我現在想的不是退休,而是達夢5年后會在哪兒,我們的目標是打造中國的世界級數據庫,哪怕要‘孤獨’地走下去。”
[1]《久久為功:達夢40年科技自立之路》中信出版社
[2]《不一樣的馮裕才》長江日報
[3]《專訪達夢創始人馮裕才:深耕國產數據庫超40年,80歲終敲鐘》雷建平
,識風云人物,讀韜略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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