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

航空航天評論員

28年磨一劍，中國新一代載人飛船“夢舟”閃亮登場，走向未來。

6月17日，“夢舟”飛船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完成零高度逃逸試驗，這是繼1998年“神舟”飛船后，我國再次進行此項關鍵逃逸驗證，標志著中國載人探月系統取得重要進展。

不過“夢舟”飛船頭頂一根醒目的逃逸塔，被個別網友質疑為古董設計：不是美國“阿波羅”飛船用過的嗎？美國的載人“龍”飛船早就用會噴火的推進器代替了，取消了這根長長的塔，怎么我們還在用這種上世紀的思路？

“夢舟”落后了的聲音，在社交平臺擴散開來，甚至配上了載人“龍”飛船噴火逃逸試驗的照片，形成了“美國先進VS中國守舊”的直觀對比。但事情真有這么簡單嗎？

現實是，就在這場爭議發酵的同時，“夢舟”飛船的零高度逃逸與最大動壓逃逸試驗，進入逃逸系統驗證的關鍵階段。在這個生死攸關的系統上，先進從來不是噴火好不好看，而是出事那一秒，誰能把航天員活著拉出去。

噴火很酷，一根塔卻更穩——我們需要重新認識逃逸系統的技術真相。

美國當年的“阿波羅”載人登月任務，選擇了逃逸塔

“拔蘿卜”式保命

如果把這場爭論從感官拉回工程現實，答案會反轉得很快。

“夢舟”選擇逃逸塔，不是因為走不出舊路，而是因為這種結構在最關鍵的瞬間，提供的是目前技術條件下最迅速、最直接的逃生方案。在火箭地面故障或飛行中段爆炸前的極短時間內，它像拔蘿卜一樣將飛船從火箭中拔出來，以最快速度飛離危險區。

這不是中國一家的選擇。過去的“阿波羅”飛船用了逃逸塔，美國NASA最新一代“獵戶座”飛船（Orion）同樣繼續采用了逃逸塔，并且設計推力高達40噸量級，逃逸塔高度接近5米。“獵戶座”之所以沒有學SpaceX噴火，也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因為NASA深知登月任務容不得一點不確定性。一次失敗，就可能是一個時代的終止。

“夢舟”進行的“零高度逃逸試驗”，是在火箭尚未起飛，甚至可能剛剛點火即發生故障的情況下，驗證飛船能否在爆炸發生前的幾秒內完成一整套緊急撤離動作。這是一種幾乎貼地面的原地逃生——逃逸塔需要在極短時間內拉脫火箭、完成轉向、打開降落傘、控制姿態并軟著陸。哪怕主火箭已失控、燃料正在泄漏，只要逃逸塔接收到引信信號，就能獨立執行逃生任務。這對系統的響應速度、分離機構可靠性和最低限度冗余提出極高要求，任何耦合設計、任何指令鏈上的延遲，都會讓整船無法逃出爆炸沖擊波的殺傷范圍。

“土星五號”搭載的“阿波羅”載人飛船，采用逃逸塔是穩妥之舉

而在“最大動壓逃逸試驗”中，“夢舟”要面對的是另一種極限：高速穿越大氣層、飛行中段推力最大、氣動力最強的時刻。如果在這一階段發生火箭結構失穩或動力系統故障，一旦此時失控，不是飛不出去的問題，而是飛著飛著就散架了。這時，逃逸系統面臨的壓力不光是反應夠快，還要姿態夠穩。

技術發展不是線性的，也不是競賽型的。在載人航天這種以“失敗=死亡”的任務體系里，優先級排在第一位的從來不是造型，也不是復用，而是分秒之間能不能救命。“夢舟”沒有選擇更酷的噴火，也沒有為了未來感而拆解成熟系統，它只是選擇了一個工程上最穩妥的逃逸方式——而它恰好長得像六十年前的那根塔。

事實上，“夢舟”比網友想象的更先進。以往的模式是“火箭負責逃逸，飛船負責救生”，而“夢舟”載人飛船系統承擔逃逸抓總職能，全面負責逃逸與救生兩項任務。

載人“龍”飛船的8臺“超級龍”推進器噴火，視覺沖擊力非常強

“噴火”背后的代價

載人“龍”飛船的逃逸系統在視覺上確實震撼：8臺“超級龍”推進器（Super Draco）分布在服務艙側壁，一旦觸發，即可噴射出深紅色的火焰，在幾秒鐘內將飛船拔升脫離故障火箭。但如果只看到“噴火”的酷炫，而不探究它所背負的工程代價，便無法理解SpaceX這套方案背后的系統代價與設計博弈。

首先必須指出，“超級龍”推進器是一整套與飛船綁定的、重度集成的主動推進系統。這意味著：無論任務是否發生故障，逃逸系統都必須跟隨飛船進入軌道、再入大氣層、落地回收。從飛船點火到任務結束，整套逃逸推進系統始終處于“掛載+待命”狀態，既無法拋棄，也無法減重，相當于是一坨沉甸甸的死重。

這與夢舟那種“一旦任務正常，逃逸塔自動分離”的邏輯截然不同。前者是全程背負，后者是一次性冗余。必須指出，載人“龍”飛船采用8臺“超級龍”推進器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原始設計用于從太空返回時的推進著陸，后來NASA和SpaceX認為技術不成熟，暫時封印了這個功能，改為常規的降落傘回收。

注意，SpaceX執行的載人航天任務，火箭和飛船的頭上沒有長長逃逸塔

SpaceX選擇的，是一條設計高度耦合的路線。

這種耦合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都可能波及飛船的其它系統。2019年4月的一次載人龍飛船地面逃逸測試，原本只是一項例行點火驗證，但在推進劑管路增壓階段發生了泄露，導致“超級龍”推進器劇烈爆炸，整艘飛船被摧毀。雖然事故發生在地面，并未造成人員傷亡，但它讓NASA和SpaceX都意識到：在高集成度系統中，任何細節上的冗余缺失都可能在最壞的時間引爆最致命的問題。

此外，“超級龍”推進器使用毒性較高的四氧化二氮與偏二甲肼作為推進劑，在加注、運輸與存儲環節的安全壓力也大得多。這也是為什么NASA至今仍在載人登月的“阿爾忒彌斯”計劃中堅持使用逃逸塔——哪怕看起來不酷，但使用固體推進、結構解耦，整體風險鏈更清晰。

當然，從商業航天角度來看，載人“龍”飛船的方案確實更符合SpaceX的邏輯。它強調復用——一次發射不丟掉一克金屬，一套推進系統盡可能多次使用。它也強調緊湊性——省去逃逸塔，有利于整流罩結構設計、減小發射負擔。“龍”飛船配合“獵鷹”9號火箭，構成了一個適合高頻率發射的低軌航天卡車，與中國“夢舟”所面向的登月、天地往返邏輯完全不同。

美國當下的“阿爾忒彌斯”載人登月任務，新一代的“獵戶座”飛船也采用了逃逸塔

問題在于，這種高集成、高復用的架構，是否適合當前中國的航天節奏和技術積累階段？

“夢舟”飛船考慮復用能力，更需要復用火箭的支持構成閉環，每次任務都被視為國家級行動，在全新技術尚不成熟，風險容忍度為零的前提下，采用一套響應快、可拋棄的逃逸塔，并不是技術上的保守，而是戰略上的克制。它允許設計者把系統拆開設計，分開測試，獨立冗余。逃逸塔只在最需要的那一刻介入，完成救生任務后悄然離場，不拖累飛船，不參與其任何主要流程。

從這個角度說，“夢舟”并不是沒跟上潮流，而是清醒地知道自己當前在哪個技術階段，正做怎樣的任務，愿意承受多少失敗的代價。它沒有選擇把所有功能集成在一個系統里炫一把，而是選擇讓關鍵系統保持距離，在有限信任與系統隔離之間求得生存概率最大化。

是的，“龍”飛船看起來未來感，甚至更像一艘太空戰機。但“夢舟”的逃逸塔，站在那兒，不是為了炫耀力量，而是為了在最危險的時候，用最簡單的方式拉你一把，然后默默脫離，不拖累飛船、不增加額外故障面。它的任務不是表演，是保命。

“夢舟”載人飛船的發展要循序漸進，有一個成熟的過程

逃逸系統不講浪漫

輿論容易被圖像帶節奏，會噴火的載人“龍”飛船給人以視覺上的未來感，而“夢舟”那根冷靜豎立的逃逸塔，則顯得老派、沉默，甚至有些不上鏡。可是真正的航天工程不是舞臺，不拼造型，更不比誰炫酷——它只回答一個問題：如果火箭出事，你的飛船，能不能把人安全帶走。

“夢舟”船塔組合體，充分體現了中國式創新，在一次性任務中，把風險盡可能降到最低。它背后體現的是一種中國式的工程哲學：穩、冗余、可控。它不是時代的倒退，不是技術保守的象征，而是強大系統能力的組成部分，而是現實條件下的最優解。

未來也許會改變。也許“夢舟”的后繼型號會采用集成式推進器，也許中國也會研制出更輕、更復用的飛船。但那應建立在系統成熟、風險閉環的基礎上，而不是為了看起來像未來而拿航天員的生命試水。逃逸系統不講浪漫，只有一道隱形的問題：萬一失敗，你靠什么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