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2024年8月31日-9月1日，于紹興陽明故里舉辦的PPE（政經(jīng)哲）2024級第三模塊

主講嘉賓：董平，浙江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高級筆記達人 |李云、寶貝疙瘩

責編| 賈寧 排版| 六月

第 8646 篇深度好文：11418字 | 25 分鐘閱讀

思維方式

筆記君說：

王陽明一生汲汲于講學論道，不僅開創(chuàng)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心學時代，而且憑借平定宸濠之亂的功績，緩和了明王朝內(nèi)部深刻的政治危機，道德、功業(yè)、文章冠絕千古，影響世道人心既深且鉅。

自20世紀以來，王陽明的哲學思想便已進入了西方人的學術(shù)視野，成為與朱子學相媲美的又一東方熱門學問，乃是他們進行中國問題研究的一大重要領(lǐng)域。

在本次課程的第一天，董平教授為我們講述了王陽明波瀾壯闊的一生，關(guān)于這部分內(nèi)容請參考往期文章：。

今天，董平教授將為我們深入解讀陽明心學的“心即理”及“知行合一”。

另外，本次課程期間，董平教授也講授了“致良知”和“心外無物”這兩個重要概念，這部分內(nèi)容將通過后續(xù)文章進行整理發(fā)布，敬請期待。

以下為董平教授關(guān)于陽明心學部分課程的內(nèi)容整理。

一、陽明心學，乃人生實踐之學

王陽明的一生，不只是一個傳奇，而應該它看成是一種我們不曾經(jīng)驗，甚至是難以經(jīng)驗、無法經(jīng)驗的人生體驗。

王陽明是圣人，但如果圣人是不可企及的，我們要圣人干什么呢？圣人和神有所不同，神沒有錯誤（哪怕是錯誤也會是正確的），而圣人可能犯錯。

對神的信仰，可以到教堂中去解讀，到上帝面前去懺悔，似乎錯與罪就過去了。但對圣人的信仰卻需要落實到“時時”中去，是一天24小時里都要做的。

在我們的語境中，我們表達信仰，不是到廟堂里，而是要到日常生活中去解決的。這是中國文化和西洋文化的重大差別，這一點需要確信，否則中國文化學不好，也領(lǐng)悟不到它的真實意義。

佛教傳到中國，好像到處是寺廟；道教模仿佛教，將自己發(fā)展成為了一個宗教，好像到處是道觀。但我們不會天天去，有事才去。什么才是“有事”？是日常生活中遇到了處理不了的問題，才會走進寺廟，走進道觀。

這與西方人進教堂的意識是不一樣的。中國的文化是以“人的存在”作為第一性的，而西方文化是以“神的存在”為第一性的。

我之前向大家展示的王陽明，在其一生之中，是如此這般來處理自己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生活問題、生命問題、價值問題，生還是死的問題。

我們不可能重新把他的生活經(jīng)歷重新過一遍， 我們要從他的生活經(jīng)驗當中領(lǐng)悟到他的學說、他的思想、他的觀念。

王陽明到了龍場之后，他面對的是死亡，這是一種對比極大的反差，任何戲劇沖突恐怕都不會有如此這般的強烈。

他在龍場悟道之時悟出的第一個道理是“心即理”，但這是一個非常抽象的問題，所以他在龍場講學時沒有講“心即理”，講的是“知行合一”；

接著他離開龍場，到廬陵剿匪，然后又去平叛寧王朱宸濠，在平叛過程中，他講的是“致良知”；平叛結(jié)束后，正德16年年末，王陽明回到紹興連續(xù)講學六年，講的是“萬物一體”，直至終老。

王陽明先生的生命史也是他的思想邏輯的展開史，我從未見過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哲學家能像王陽明一樣，用其一生來完成自己思想邏輯的形成：

“心即理”是陽明心學最核心的理念，是陽明心學的第一原理；

“知行合一”和“致良知”是第一原理的表達方式和實踐形式；

“萬物一體”既是“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實踐境界，在理論上也恰好是“心即理”的完整邏輯的打開。

這三大理念之先后，與王陽明生命歷程的先后完全一致。“萬物一體”是他最后之說，也是他最初之說。

康德、黑格爾的學說總在不斷變動，朱熹的說法也在不斷變動。只有王陽明從未變動，通俗點說，就是“一個唾沫一個坑”。

他不會因為講“致良知”，“知行合一”就無效了，也不是講了“致良知”、“知行合一”，“心即理”就不要了，這反而都是他最初的意思，這四大命題可以合為一個東西。

他在龍場教學生“知行合一”之前，教學生的內(nèi)容可以歸結(jié)到八個字：立志、勤學、改過、責善。其畢生學說，不論“心即理”，還是“萬物一體”，都離不開這八個字。

陽明先生的心學，切不可把它理解為玄虛之學，切不可把它理解為一個有無之學，而是實實在在關(guān)乎自我的人生實踐之學，否則，心學一點意義都沒有。

二、道，是對秩序的尋求和理解

1.有無之哲學意義

首先，有無是一種存在狀態(tài)；

在中國文化中，最早講有無問題的是老子。“有”和“無”是存在的兩種狀態(tài)，“有無”是相生的，如果“有”是“positive”，“無”就是“negative”，只要理解了中國的一陰一陽之力，有無相生之意也就清晰了。

“無”不是“nothing”，不是什么都沒有，“無”是存在的一種形式。純粹的“無”，就是佛教中的“空”，是把有無的狀態(tài)都否定之后，在邏輯上可以顯現(xiàn)的“空”，稱為畢竟空，它不在我們的實踐經(jīng)驗范圍內(nèi)，至少在我們現(xiàn)在的頭腦中不可思議的。

其次，有無是一種境界。

如果把“有”看成是實在的東西，我們通常會以占有來作為自己的目的，所以“無”是一種境界，任何東西你把它占有了，但終究是不能占有的，其終極根據(jù)是生命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任何個體的生命最終都歸于解體。

我們要區(qū)分不同形態(tài)的“無”，當赫拉克利特講“萬物皆流”的時候，當孔夫子講“逝者如斯夫”的時候，當中國人說“金木水火土”的時候，當印度人說“地水風火”的時候，實際都包含了一個基本觀點——任何可見的存在物本身的存在是構(gòu)成的。

既然是構(gòu)成的本身，必然包含它的結(jié)構(gòu)性，著重于結(jié)構(gòu)而言就叫做“無”。花非花，是因為花的存在過程就等同于它的解構(gòu)過程，人也一樣，從這個角度看是positive，從另一個角度是negative，所以存在等于非存在，有就是無。

通俗一點來解釋：假定一朵花存在30天，那在這30天的過程中，它是存在的，那31天的時候，它就不存在了。但不存在不會突如其來，存在30天的這個過程，換一個角度，也恰好是它走向非存在的過程。既然是過程，便是展開的最后的一種狀態(tài)，這是中國人講的自然，沒有目的性。

2.東西方哲學對“無”的不同理解

西方哲學的構(gòu)建是基于神的存在，唯有神的存在是絕對的。因此，西方思想有一個最高點——上帝或神永遠不可被認識，因為他根本不是你的認知對象，你本身才是被決定的，你只能作為現(xiàn)象的存在物去領(lǐng)略到上帝的存在，但你永遠不可能到達上帝本身。

對中國人來說則相對簡單，我學道、聽道、悟道、行道，終究與道同一，我就是道。但把“道”換成上帝后，可以學，可以聽，可以悟，可以按照上帝的指示“行”，但不能成為上帝。明白了這一點，東西方思想之間的鴻溝，真正最本質(zhì)、最后面的關(guān)鍵差別就清楚了。

這就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別，西方文化站在神的角度，不能說“無”，因此，“無”的觀點在西方人那里是很不容易理解的。西方對“無”的觀點的接受，是尼采說“上帝死了”之后才開始轉(zhuǎn)向的。

西方對此最開明的觀點是德國哲學家菲希特，他曾說，當我們轉(zhuǎn)向自然世界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自然世界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自然界本身沒有死亡，一切死亡都意味著新生命的誕生。這是和東方哲學觀點最接近的西方思想。

科學精神表面上是對“有”的研究，為什么沒誕生在東方？這并不是說東方誕生不了真正的科學。

人類發(fā)展至此，除了特別原始的采集漁獵時代之外，我們有三種生產(chǎn)方式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改進。首先，是農(nóng)耕的生產(chǎn)，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東方；其實，是游牧的生產(chǎn)方式，最典型的是以色列人；最后，是工業(yè)的生產(chǎn)方式。

但工業(yè)的生產(chǎn)方式原初的觀念，同樣是為了榮耀上帝。如何榮耀上帝？通過上帝的作品來理解上帝的存在，這就叫榮耀神。上帝的作品在哪？整個世界都是，于是乎我們沉迷于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沉迷于發(fā)現(xiàn)自己，于是引導出關(guān)于人體的生理學和生物學。

當我們面向外界尋求這一個所謂的整個世界相互之間聯(lián)系的規(guī)律的學問，關(guān)于存在就導向到純粹對象來理解的一種世界觀念，然后得出了世界的構(gòu)造是上帝的偉大結(jié)果的一種規(guī)律。

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一切到最后都是有規(guī)則的，粒子結(jié)構(gòu)非常規(guī)整，一滴水看似亂七糟八，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是非常美妙的圓球。諸如此類，我們以此來榮耀上帝，上帝創(chuàng)造的一切多么美麗。

過去我們以為科學和宗教是對立的兩端，其實我們錯了，科學的動力就在于尋求上帝。科學發(fā)展到如今，都不能證明上帝死了，對太陽系的研究不能證明，對整個宇宙的研究不能證明，對外層空間的研究也不能證明。

3.道就是原始秩序

2014年，我在印第安納大學曾經(jīng)和一位神學教授討論過這個話題：宇宙誕生于137億年前的奇點大爆炸的研究，是不是證明世界的形成與上帝沒關(guān)系？上帝是不存在的？

神學教授如此回答：爆炸是無序的，就算你現(xiàn)在去設計一次爆炸，你可以做到定向，但你保證所有微塵都會變得有秩序嗎？這場爆炸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可觀測、可理解的宇宙，看似亂七糟八，事實上是秩序井然的。

為什么？這就是上帝！當爆炸結(jié)束之后，天體之間、灰塵、微粒相互之間的距離、關(guān)系、大小，甚至成分構(gòu)成等都有一只手在不斷做微調(diào)，所以上帝沒死。

坦誠地講，在國內(nèi)我從來沒接觸過諸如此類的觀點，我們對于宗教學的研究在一定意義上仍然是回避的。對他的觀點我很驚訝，而且也反駁不了。

我突然意識到，所謂的上帝就是原始秩序，在這點上反而和中國的理念相通了。因此，對秩序的尋求是人類的一種公共情緒。

當我們處于某種秩序之中時，會覺得可以把控，心里不慌；當我們處于無序狀態(tài)的時候，我們會茫茫然不知所措。

對于秩序的尋求與向往，在中國人這里就被稱為“道”，也就是原始秩序。道作為原始秩序，規(guī)定了所有一切的秩序。

如果我們按照這個觀點往前推導，就能像王陽明一樣把道作為秩序?qū)で蟮木瘢涂赡苻D(zhuǎn)變成一種科學精神。可惜的是，中國人總喜歡把它轉(zhuǎn)變成玄學的精神。

三、陽明心學基礎(chǔ)：

立志、勤學、改過、責善

“立志、勤學、改過、責善”，這八個字是對自我人生的規(guī)劃，也是對自我人生的構(gòu)建。這好比造房子，原料無非是木頭、磚塊、泥、水等等，但造出來的房子可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千差萬別、各不相同的。

1.立志

你愿意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人生，取決于你自己，你才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說了算，這就是“立志”。

陽明先生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所以，要以立志為先。但立志一定是建立在公共的價值基礎(chǔ)上，按照陽明先生自己的說法，是“立必為圣人之志”。立志如果建立在個人私心私欲的基礎(chǔ)上，這樣的立志也不會有什么用。

河南話有一個被廣泛使用的詞——“中”，中就是善，就是對的，不中的就是錯的，就是不善的。先有“無善無惡”，才可“有善有惡”，以“無善無惡”之心，才能行至善之事。

當然，因為角色不同、身份不同，語言的邊界也就不同，要承認這種不同。在合適的、恰當?shù)倪吔缰畠?nèi)做合適的、恰當?shù)氖拢f合適的、恰當?shù)脑挘@才叫“中”。

立志，僅有意志還不行，還取決于志立于何處。為什么一定要立“圣人之志”呢？按照古人的說法，立圣人之志，沒有成為圣人，也很可能是個賢人；沒有成為賢人，很可能算個君子；沒有成為君子，至少是個人。

如果不立志，或者不立到圣人這個地方，很可能你變成了“不是人”。中國人很憂慮，看似是個人，但活著活著很可能就變成了不是人。

2.勤學

立志之后要實現(xiàn)志，就要勤學。中國人喜歡講學，我們也總覺得學很簡單，但只有人才能學，“學”是對人來講的，牛馬不能學，只能馴服。

學，效也。效，就是模仿。覺，是內(nèi)在的自我省思。如果僅僅是模仿，就是效，沒有覺，學是沒有用的。因此，孔子告訴我們，學之后必須習，還要“時習”，要“不時”的習。

當你的行為表達和你的天性相統(tǒng)一的時候，才是合乎人性本身的，才是令人愉快的，這才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真正意義。有人把“習”解讀為不斷的復習，這樣有什么快樂呢？

因此，立志之后要勤學，勤學就是“時習”。

3.改過

在時習的過程中，一定就會發(fā)現(xiàn)有過，改過了，就是放下，沒有改過，“過”就一直在心里，怎么能放得掉呢？人不可能不犯錯，知道是錯誤，就是覺，改正錯誤就是改過。

什么是過？大中至正的時候，無過也無不及，請注意，“無過無不及”不是兩不得罪，不是中庸之道。舉個吃飯的例子：把自己吃撐了，就是過頭了；如果不吃，餓暈了，這就是不及。

因此，過與不及都不是善的，只有大中至正，才是恰到好處，才是好的。改過也好，改不及也好，都是改正，都要改革到大正至中的地方。所以，改正就是改到無過無不及之處，改到恰到好處的地方。

4.責善

所謂共同體，是一個有共同目標、有共享的價值觀念的團隊，幾個胡亂湊在一起的人不是共同體。

責善僅對一個共同體而言，不在一個共同體中，就沒有資格要求別人。在一個共同體中，我原來的錯誤改正后，發(fā)現(xiàn)別人也有類似錯誤，給別人指出來，要求別人改掉，這就是責善。

王陽明的立志、勤學、改過都 是對個人講的，唯獨責善是就個體所處的共同體的相對關(guān)系來講的。

如果你立必為圣人之志，再勤學把圣人之志通過“學而時習之”表現(xiàn)出來，在表現(xiàn)的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并改正就叫“正心誠意”，發(fā)現(xiàn)別人的錯誤也指出來讓他改正，就是責善，就是共同體。

四、陽明心學的第一性：心即理

如果照著傳統(tǒng)哲學的講法，是很繁瑣的。從根本上來說，“心即理”是關(guān)于人的存在的一種理念，是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觀點。但存在的觀點有先天和后天，中國都是連著講的，中國文化是把人和自然世界通盤聯(lián)系起來考察的。

1.觀自然，以立法

中國黃河流域的老百姓是真的苦，因為中國到了戰(zhàn)國時代才有鐵的冶煉（農(nóng)耕工具的應用），而之前的耕田種地是真的靠人力，這種苦難體現(xiàn)了中國的獨特特征。

中國文化中沒有創(chuàng)世的神，女媧只是造人，沒有造世界。據(jù)考證，盤古開天的故事是在西漢末到西晉時期隨著佛教傳入的，同時傳入的還有很多其它東西，但我們搞不清楚，都認為是佛教。

于是乎佛教有了大量的流派，大乘、小乘等各種說法，最終發(fā)現(xiàn)教育沖突非常嚴重。直到智顗（天臺宗創(chuàng)始人）以《妙法蓮花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作為根本經(jīng)典，把所有教義統(tǒng)一了起來，統(tǒng)一不了的一律被判為外道。

中國人雖然沒有創(chuàng)世的神話，但是有關(guān)于世界秩序的神話。炎帝，也就是神農(nóng)氏，雖然沒有創(chuàng)造五谷，但是教民稼穡，什么時候該下什么種。中國文化真正的起點，恰好是為了解決種莊稼的問題，古人采取了一個特別的手段——觀。

伏羲氏是中國的人文初祖，他的八卦是人類最早對自然世界的分類，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分別對應的是古人最敬畏的天、地、山、澤、雷、風、水、火等八種自然現(xiàn)象。可見，中國古人通過“觀”來實現(xiàn)對自然的立法。

“觀”，是非常理性的，“觀”也是認人的一種天性，天性是本能，但本能不一定是壞的。《周易》上說“懸象著明，莫大于日月”，仰則觀象于天，天上最顯著的就是太陽和月亮，太陽白天出來，月亮夜晚出來，這是不會錯的。

中國人從不追究太陽是不是神創(chuàng)造的，只是把這個世界現(xiàn)象已然呈現(xiàn)給我的狀態(tài)，領(lǐng)會為我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如此而已。

“太陽從東方升起”，這句話中國人聽得懂，英國人聽得懂，美國人聽得懂，是人都聽得懂。

是不是從東方升起？古時候沒有東西南北，東西南北也是人通過“觀”來規(guī)定的。“杲杲日出”、“日上三竿”都是古人觀的結(jié)果，“杲”（為明亮之意）代表了古人觀察到日在樹梢，天空最明亮的一種狀態(tài)，日上三竿也是太陽與樹的相對狀態(tài)，其參照物都是樹。同樣，“杳”（昏暗之意）是太陽落下去、天地昏暗的狀態(tài)。這都是觀的結(jié)果。

太陽升起的地方稱為“東”，落下去的地方就是“西”。為什么是西這個字呢？西的本質(zhì)是“棲”，一方面，太陽落下的時候鳥也棲息了，古人把它的位置畫下來了，這就是“西”。另一方面，古人認為太陽走了一整天，累了要休息了。

我們對于世界的了解，就是通過“觀”來完成的，所以有“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之說。

太陽就是光的起點，太陽移動，光影就產(chǎn)生了，就有了一陰一陽。當太陽走到最中間的時候，一定是天頂?shù)淖罡咛帲貏e是到了平原地區(qū)，中午往那里一站，就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感覺。

這就是中的感覺，中就是正。

古人通過“觀”來了解世界，并對觀的結(jié)果做了記號，這也就解釋了中國的文字都是以象形文字作為起點的原因，象形文字最早都是畫圖，畫圖就是古人直接觀測的結(jié)果。

如果古人持續(xù)對太陽進行觀測，就會發(fā)現(xiàn)太陽雖然每天都從東方那個大方位升起，但相對于這個觀測點的夾角其實都是在變化的，把這個過程也記錄下來，于是乎有“俯則觀法于地”。

當把天象觀測之后，就會想到太陽從另一個角度出來的時候，地上的東西會不會變化，因此自然而然地把天時與地上的樣態(tài)的改變聯(lián)系起來，結(jié)果古人發(fā)現(xiàn)這種聯(lián)系居然是穩(wěn)定的。

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天地在這里開始被聯(lián)系起來觀察，漸漸有了“兩分兩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冬至日白天最短，夏至日白天最長，而春分、秋分這兩天白天黑夜是等長的，基于這樣的區(qū)分，于是有了四季。

從這一點來看，先有陰陽，再有四季，后有了八方，但最終都始于最原始的太陽一升一落之上。所以，陰陽是最初始、最根本、最自然的秩序，這就是“道”，關(guān)乎于一陰一陽的就是天道。

為什么要這么費勁地去觀測？為了種莊稼，掌握了天地日月四時運行的秩序，才知道什么時候該把種子播到土地中去。這個事情不能要求天下百姓每一個都去觀，做不到，這是圣人的事情，當圣人觀測完了之后，就要把天道轉(zhuǎn)變成為人道，這就是中國人的歷法，歷法是天道的記錄。

2.天道存在通過人道實現(xiàn)

因此，中國人最初誕生的觀念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不只是一種理念，也不只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天道的存在就是通過人道來實現(xiàn)的。

《周易》，不是儒家的經(jīng)典，是中國古代所有文化的經(jīng)典，它為我們建構(gòu)了一個基本的宇宙論模型。它既是宇宙論的模型，也是人的生存論的模型。

人就是這樣的世界中生存的，是在人的公共交往和與自然界的交往中認識了我們自己，人最偉大的能耐在于把握了西東南北，把握了四季循環(huán)，把握了天地陰陽，把握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把握了自然的本然秩序。

以致于《中庸》說：“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高深，“贊天地之化育”簡單說就是種莊稼，自然界有麥黍，但自然界不可能直接現(xiàn)成有成片的一望無際的麥田，這是人類才能做到的，但人類只不過是把種子播到土地里。

仍然是天生、地養(yǎng)，仍然是陽光雨露，仍然是四季，是人在幫助天地在生，所以天地之大德曰生。一顆草、一棵樹，發(fā)芽了、開花了、結(jié)果了、凋謝了、死亡了，過一段時間又開始生了，生生不息，生生不已，這就是自然。

3.天道秩序，乃是自然

規(guī)律、規(guī)則都代表著有規(guī)定，當把“道”和“天”人格化轉(zhuǎn)變?yōu)橐环N宗教的時候也在講“規(guī)”，但那不是規(guī)律，那叫天命、命運。

如果在中性的立場來說，我只講秩序，不用規(guī)律，也不說規(guī)則。當我們腦中的規(guī)律、規(guī)則概念根深蒂固之后，反而不容易理解了。天道自然，就是沒有規(guī)定者，本來如此。

“自然”本來的意思是“自身”本然，只不過隨著近現(xiàn)代對外來詞語的翻譯，自然成了自然世界（大自然）。也就是說，“它”本來就是這樣，沒有創(chuàng)作者，沒有使它如此的東西，這就是自然。

本來自然，實際上自然是自身本然，叫做自然，本來就這樣，沒有造作者。所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百姓皆謂我自然”。我們生存其中的這個世界，因為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然后又有男女，然后有夫婦，然后父子，然后君臣。

自然世界是先在的，人類屬于其中一物。只不過人是天生萬物的一個面向、一個層次，僅此而已。人一方面遵循一陰一陽的天道自然秩序來實現(xiàn)我們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可以通過自己的活動把天地陰陽的本源秩序還原出來，于是乎人就有了和天的關(guān)系。

中國人對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可以概括為“重重放下，高高舉起”。

重重放下，人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是天生萬物之一，與牛羊狗馬沒什么區(qū)別，不只有人懂得趨利避害，自然物也會懂得趨利避害。

天賦予草木以草木之性，賦予人以人之性。

人之性就是高高舉起的證據(jù)，于是有了幸福。“生之謂性”，“性”是本來的屬性，“生”可以做名詞，也可做動詞， 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性”，生命存在的過程都是“性”的展開過程，“性”要通過“生”的過程來呈現(xiàn)。

自然之物簡單，一顆植物的一生就是它從天所獲得的性的完整呈現(xiàn)過程。比如，一粒麥子發(fā)芽了、生根了、長高了、開花了、結(jié)果了、枯萎了、凋謝了、死亡了，這就是麥子的一生。 麥子的一生恰好是天道所賦予它的性的完整的表達，生命的過程就是“性”的表達過程、體現(xiàn)過程和展開過程。

植物簡單，動物也一樣簡單，但人就有點復雜了。人同樣需要從天那里獲得完整的人之性，也需要通過人生的完整過程來展開人之性，但人之性不只是耳朵能聽，眼睛能看，嘴巴能吃，四肢能動，故孟子說：“雖存乎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

天所賦予給我們的“性”是完整的人生，不只是眼耳鼻舌身，還有內(nèi)在的精神的意識，領(lǐng)會仁義禮智信反而才是人和動物相區(qū)別的的依據(jù)、根本根源。

如果你僅僅享有眼耳鼻舌身的生活，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沒有把人完整的本性表現(xiàn)出來。當然，只要求你表現(xiàn)內(nèi)在的精神意識，不表現(xiàn)眼耳鼻舌身，也不能做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這16個字是儒家文學之經(jīng)典，但很多人都理解錯了。

天賦予了既可以吃草也可以吃肉，天沒有對此有所限制，但人心是通過我們的限制活動表現(xiàn)出來的，“危”是顯著、明顯、彰顯之意，而“微”是不顯著的意思。

如果把人心表現(xiàn)出來，沒有表現(xiàn)出完整的人；僅僅把道心表現(xiàn)出來，同樣也沒有表現(xiàn)出完整的人，而且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圣人們要求我們的人心、道心要達成“惟精惟一”——“中”的狀態(tài)，人心就是道心，人體內(nèi)外一統(tǒng)表達，這才是中國文化之精神。

本能不一定是壞的，如果沒有眼耳鼻舌身，道行再偉大、再高尚、再了不起，你也沒有辦法把它呈現(xiàn)出來。所以，唯有人的眼耳鼻舌聲的活動才是實現(xiàn)人的完整存在的唯一方式。

我們講人性，你的人性，我的人性，大家的人性，一樣嗎？其實沒什么不一樣，都是從“道”那里獲得我們存在的完整性。先天人性，先天是先于你的存在，這就是先天。

作為人，就帶著人類的先天共性，所以是一樣的。但對每一個個體來講，我們是作為后天的個體存在，我們用身體的什么部位來承擔先天的人性？對王陽明來說是“心”。 心性從哪里來？天性從哪里來？天道。天道就是本源秩序，天道就是理。

中國人強調(diào)存在一定是以通過某種秩序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心即性，性即道，道即理，所以陽明先生說“心即理”。

“道”，是運動，以一陰一陽的本源秩序來表達，運動通過所謂的秩序，這就是中國人的“理”，理就是有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這就是秩序。因此，存在就是秩序，秩序就是存在，在本初意義上就是“道”。

道生萬物，萬物也包含人，生萬物，同時也生就萬物之性。性，對物來說就是物之性，對人來說就是人之性。人之性，能得到天道的呈現(xiàn)。

《禮記·禮運篇》云:“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人是天地萬物中當作最尊貴的，人之性是等同于道，等同于理的完整存在。

所以，在先天上，人的人性都是一樣的。但在后天的現(xiàn)實性上，人存在的完整性是通過心來體現(xiàn)的，心完整地承載了人的先天所有品質(zhì)，這就是心即性、性即理。

“心即理”實際講的是關(guān)于人的存在，我們在后天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中，把存在的人之性完整地表達出來，就實現(xiàn)了人性的呈現(xiàn)。

《周易》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下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 況於鬼神乎?

道與理有區(qū)別嗎？

從存在的意義上說，理是因為道的存在，通過“道”本身存在的秩序展開的，也就是存在或道本身就是理。在中國的文化中，早已把道、理等同到一起去了，心即理、心即道、心即性都是同樣的道理。

為什么王陽明要講“心即理”，不講“心即道”、“心即性”呢？

朱熹講的“性即理”，他嚴格區(qū)分人心和道心，認為人心是不靠譜的，人心是危險的。人心惟危，朱熹認為危是危險的、不靠譜的，借此他把人心等同于人欲，認為人欲存而道心危，去掉人欲，道心才能顯現(xiàn)，也就朱熹說的“存天理、滅人欲”。

朱熹強調(diào)，人性是我們先天的本善之性，人性本身不包含任何別的雜質(zhì)，人性本身是純粹的善，因此儒家經(jīng)常批判，以求得真正純粹的理。

王陽明也認為人性先天就是善本身，只不過人性的后天只能通過反思的理解和領(lǐng)悟，把純粹善的本性表現(xiàn)出來。

朱熹講的心不具有本體意義了，人心等同性，心就是道心。而王陽明講的心是先天的整體在后天存在的完整表達，他的人心是具有本體意義的。這就是朱熹和王陽明的根本區(qū)別。

我們說“心即理”、“心即道”是等同的，為什么不倒過來講“理即心”呢？

因為倒過來會在邏輯上發(fā)生關(guān)系的顛倒，超人意識就會產(chǎn)生。因為理本身存在，只不過投射到了人心上面，要重重放下，人不是世界唯一，理不能只投射到人身上，否則會變成人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其它動物、其它自然就會低一等。

而道在自然的運動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天下一切萬物，天生萬物，“生”不是生殖延續(xù)，而是化身，一切萬物皆化身，為什么能生？自然而來的。但我們在觀念上，為了把如此浩瀚的、多樣的、無限復雜的整個宇宙聯(lián)系到一起，并且能為我們?nèi)说睦硇运斫夂皖I(lǐng)會，就說道是自我存在的過程。

中國還有概念叫“氣”，陰陽也是氣，氣可以聚，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于是有各種各樣的物；氣可以散，于是物可以轉(zhuǎn)化。

荀子對萬物做過分類：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從存在的意義上說，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是存在的完整性，人代表了天地之間一切萬物的最完整性。所以，人之性等同于道。有氣有生有知代表著先天，有義要在后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承擔起來。如果只把前面先天表現(xiàn)出來，只表現(xiàn)出了一個禽獸的存在，沒有真正把人的存在表現(xiàn)出來。

因此，王陽明的心即理是對我們后天的存在來講的，但后天的存在是立足于先天的，兩者合而同之。

結(jié)語

我們今天關(guān)于陽明學的研究，首先需要避免把它神秘化，更應該避免把陽明先生這個人本身神秘化，而應該把他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真實的歷史人物，并且把他放回到我們古典思想的整個脈絡當中去。

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領(lǐng)會到陽明先生心學的真精神，才有可能真正對我們今日民眾的日常生活有益。

董平教授除了精研陽明心學之外，他的研究領(lǐng)域還涵蓋了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和比較哲學。他對儒學、道家、佛教等思想傳統(tǒng)有深入的研究，同時對印度哲學也有獨特的見解。

董平教授善于運用跨文化的視角和方法，探討不同哲學傳統(tǒng)之間的對話和交流，挖掘中國哲學的現(xiàn)代意義和價值。

董平教授的授課風格獨特，深受同學喜愛。他以富有啟發(fā)性的教學方式，引導學生深入思考和探索中國哲學的內(nèi)涵和意義。他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鼓勵學生提出自己的見解和觀點。

在課堂上，他以生動的語言和豐富的案例，將抽象的哲學理論變得具體形象，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和掌握知識。

作為第一個面向企業(yè)家的PPE，“第五代企業(yè)家PPE班”高揚“天下格局，有容乃大”的旗幟， 特別延請了董平教授擔任2024級1期哲學 模塊導師。在紹興陽明故里的授課中，董平教授深入淺出細致耐心的教學風格，廣受PPE班同學的好評。

為此，我們在2025級2期的哲學模塊，再次邀請董平教授作為我們的導師，將為我們闡明企業(yè)家如何傳承中華文明精神，做一個當代君子。

第五代企業(yè)家PPE班（2期）是一個目標聚焦、內(nèi)在邏輯指向性鮮明的結(jié)構(gòu)性課程產(chǎn)品，不是單純思想的講授，也不是脫節(jié)務實的社交，而是一個在思想深處自我革新的學習社群的養(yǎng)成過程，是一個所有力量共同努力才能長出來的花。

PPE是一種方法、更是一種視角，我們所做的工作是：中國化、企業(yè)家化和經(jīng)世致用化，這也是將一以貫之的治學理念： 思想性、方向性、實用性，為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者匹配 與其切身相關(guān)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歷史、法學等方面的思想資源，讓思想資源的底層邏輯和商業(yè)實戰(zhàn)的勢能實現(xiàn)連接，從而激發(fā)出最大的思想效力。

未來前景是光明燦爛還是霧霾重重，取決于我們的思想和智慧、眼光和行動，讓我們聚在一起，鏈接廣大，拓寬邊界，共同塑造屬于我們的未來前景。

成為第五代企業(yè)家，趕赴這一個大時代。

附：PPE1期（2024級）同學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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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