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結束一天快節奏工作的羽白,躺在床上,打開《戀與深空》,莎拉布萊曼輕柔的歌聲緩緩流出。她化身游戲中的“深空獵人”,和男主們對話互動、共同戰斗打敗反派“流浪體”。她說,“《戀與深空》就是我每周都會買的水培鮮花。”
游戲海報。圖源:《戀與深空》官方微博
《戀與深空》是疊紙互娛開發的女性向戀愛互動手游,在國內iOS暢銷榜上一度超過《原神》。據Sensor Tower數據,截至2024年8月11日,《戀與深空》全球總收入已達到2億美元(約合14.25億元人民幣)。針對這一收入數據,九派財經記者向疊紙游戲創始人姚潤昊求證,截止發稿未獲回應。
近幾日,當羽白看到說唱歌手派克特發布的作品中,竟然出現《戀與深空》“全是擦邊和油膩,讓還沒成人的孩子玩成人的游戲”的歌詞時,瞬間感到憤怒。
其他游戲粉絲們同樣感受到了被貶損和被侮辱。他們不滿于疊紙官方沒有采取反擊動作,一起在派克特微博評論區留下14.1萬條評論,各類“哈圈”“乙游圈”話題霸榜多個熱搜。
作為在《戀與深空》中氪金過萬元的資深玩家,羽白認為,“《戀與深空》是18歲以上用戶注冊登陸的游戲,是完全合規合法的,運營也很謹慎,會根據玩家的意見對畫面進行修改。”
8月26日晚,《戀與深空》開發方疊紙互娛發布聲明,要求派克特就其侮辱性言論道歉,并稱將視情況提起民事訴訟,這才平息了玩家們的委屈與憤怒。羽白說,“感覺玩家和游戲都被保護了,不管怎么說,姚潤昊(疊紙創始人)還是硬氣了一回。”

官方聲明。圖源:《戀與深空》官方微博
直到8月29日,說唱歌手痞老板發歌諷刺乙游后,網易旗下乙游《時空中的戀旅人》官微發文回擊稱,“不慎聽到,太惡心了,下架了哈”,指出網易云音樂已下架該歌曲。與此同時,騰訊旗下游戲《光與夜之戀》官微也發文回應稱“我們有自己的rap”,疊紙旗下的《戀與制作人》官微也發文表示“跳梁小丑,不足為懼”,這場紛爭再度升級。
不是《戀與深空》的粉絲可能很難理解,為什么一款游戲能讓玩家自發形成高度一致的社區文化認同?
近日,九派財經記者與《戀與深空》的資深玩家、游戲研究學者進行了一場對話, 游戲研究學者、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數字媒體系講師劉夢霏認為,這種社群文化的表征下本質是種“粉絲經濟”。
不過,劉夢霏認為日本乙女游戲屬于“作品游戲”,用戶購買的是個完整的情感體驗,其中不存在額外付費項。國內乙女游戲則是種消費游戲。《戀與深空》本身的游戲機制、品質,都沒有達到世界一流的水準。
而對粉絲們來說,吸引他們的是游戲提供的超乎現實的情緒價值。阿言說,“仿佛在地下室關了很久的人,突然來到地面上一樣。”
“《戀與深空》就像每周必買的水培鮮花”
羽白,氪金過萬的資深玩家
《戀與深空》開服8個月以來,我已經累計充值了小一萬(元)。目前除限定池外,卡牌基本收集滿了,沈星回的60張卡已經集齊58張。我還在第一時間買入了肯德基的聯名套餐,排隊打卡了線下百聯 ZX 快閃店,甚至因為上海沒有古茗的門店,就托杭州的朋友幫忙點奶茶、寄周邊。
一開始,我一度以為自己不會為這個游戲花一分錢。3年前,當我第一次看到《戀與深空》的宣傳視頻時,男主的建模很丑,我抱著路人的心態,關注游戲上線的進展。沒想到后續幾年《戀與深空》的建模不斷優化,“真人肌理+架空世界”越來越吸引人。在此之前,我在2018年入坑了同樣是疊紙開發的《戀與制作人》,劇情和人設整體比較單薄,總共充值不到100元。
在預約了游戲公測后,2024 年1月18日,我接到了黎深和祁煜(游戲中角色)的電話,并馬上登陸游戲,和他們語音、發短信,刷朋友圈。從各種劇情細節中了解每個男主的人設后,我發現這些角色很立體多面,都有吸引我的地方。開服首周,我沒忍住,氪金充了月卡,買了服裝,甚至還為“美人魚”人設的祁煜買了煙花卡,一晚氪金400塊。

游戲周邊。圖源:受訪者供圖
吸引我們長期玩下去的,是《戀與深空》背后女性策劃的“靈魂”。我深度認可游戲中的人設,也愿意為情緒價值買單,我有自己的零用錢,為什么不能吃點好的?我喜歡沈星回的“白切黑”人設,既滿足了我希望年上、慕強的心理,又有同齡人之間的互相尊重。
和我一樣,很多白領女性玩家,往往是透過漂亮的建模人物,看到了視角平等且高質量的文案,這也是愛情觀上的一種碰撞。我早已經通關了《戀與深空》的劇情,不到半年已經有“養老游戲”的感覺了。目前每天只是登陸幾分鐘做下任務。所以,我期待制作組早點開新的副本,讓我重新燃起熱情。
我接觸過市面上所有的乙游。我也為了朝夕光年的《花亦山心之月》充值過1000元左右,但它打著乙游的幌子,最后卻是結局有喜有悲的開放式正劇;而《代號鳶》太肝了,每天至少要花5小時做任務。
我當然明白“賽博老公”是一堆代碼,玩乙游并不影響我在現實里談戀愛,《戀與深空》就像每周都會買的水培鮮花,我看到它們心情就會變好。
“只有疊紙才把我當成年人”
西西,大二學生
為了和男主們達成互動、推進情節,我用壓歲錢在《戀與深空》里總共充值了934元,也花了1000多元買徽章、玩偶等周邊。
我平常的消費欲望很低,但在玩抽卡類游戲時,往往抽到“破防”,總是忍不住充值。《戀與深空》的打斗難度并不高,難點是根據技能匹配不同的卡面和角色。《戀與深空》的出金率(抽到稀有卡牌的概率)非常低,是我玩過所有游戲里最低的。
為了抽卡,我充了基礎的30元月卡,每個月能拿到300個紫鉆,每天登錄都能領100個粉鉆;還買了挺多次6元的禮包,每個可以抽2次卡。此外,也能讓心儀的男主穿上好看的衣服,不買月卡基本要98元、128元一件。
最開始,我只是在B站刷到了“捏臉”視頻,因為平常也玩《原神》《王者榮耀》等各種游戲,對《戀與深空》罕見的逼真建模很感興趣,下載體驗完捏臉功能后,就開始全力戰斗,完成闖關。
當時,我甚至不知道這是戀愛游戲,還嫌棄打斗場景里的男性角色礙眼和奇怪,幾乎不想理他。后來我才發現,這好像是戀愛游戲,會有很多日常關心、情侶打鬧的內容。

游戲海報。圖源:《戀與深空》官方微博
最初我非常不適應這種“突然的關心”,有一種在地下室關了很久的人,突然來到地面上的感覺。
過去的18年,我幾乎一直生活在焦慮內耗之中。我從小成績一般、不被重視。現在就讀的學校,管理嚴格,階級分明,遇到學長學姐沒問好要被責罵,日常禁止外出,我曾經一度絕望,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戀與深空》讓我感受到了被愛。我把男主當作精神寄托,他給了我很多正面精神反饋,讓我至少對生活有了那么一點點期待。
實際上,乙游圈內大多數玩家年齡不小,我們也擔心家長舉報的問題讓游戲被下架,一旦發現有未成年玩家,都會盡量勸退。
我不覺得青少年能玩懂《戀與深空》。游戲中男主和你的關系是從零開始的,根據情節慢慢成長升級,成年人更能體會里面的感受。現在乙女圈特別流行的一句話是,“只有疊紙才把我當成年人”。
不希望乙游“飯圈化”
阿言,游戲愛好者
為了擁有自己想要的互動卡牌,我會完成每日任務、各類活動任務,以及通過戰斗獲得粉鉆,再用來抽卡。但完成這些后,粉鉆仍然可能不夠,所以就要靠“藍綠修改器”,也就是支付寶和微信充值了。
我充的是30元一個月的月卡,這是性價比最高的充值。我在游戲里共充值了270元,在天貓疊紙心意旗艦店的買的官方周邊也花費了440元;還購買了肯德基、古茗、羅森的聯名產品共276元。
今年春節時,我在老家無聊得很,當時《戀與深空》正開始公測,宣發廣告簡直是鋪天蓋地,每天點開微博熱搜、微信朋友圈都是相關圖文。小紅書也有很多普通用戶發貼子,曬出主控可以按照自己的五官捏臉、自己決定聲線的視頻,我就覺得好像挺有代入感。
《戀與深空》應該是國乙里唯一一個加入戰斗系統的。在科幻和解密的背景設定下,我需要和男主們并肩作戰。戰斗場景總共有好幾百關,我玩了8個月還沒有通關,感覺太難了,打架打不過的時候就會很生氣。我是來放松的,不是來被戰斗系統 PUA 的。

游戲海報。圖源:《戀與深空》官方微博
有一次,在主線劇情里,我和沈星回一起執行任務,我的上司就讓他保護我,但他說了一句,“她并不需要保護”。
各種細節讓我感覺,這和傳統偶像劇的“傻白甜”劇情完全不同,是一種更尊重平等的關系。
從整體來看,《戀與深空》不管是哪個男主的線,都是很明顯的男女雙方均在努力,拯救和被拯救是相互進行的。
現在玩乙游最好的玩法,就是當成單機游戲,不加群、不控評。因為現在大家會吵架,不同男主的“女朋友們”會因為限定池的時間安排、男主們周邊選圖、男主們的頭是不是被遮擋了、男主的專用設定是不是被其他男主使用了等各種原因內訌。《戀與深空》現在的微博評論區完全就是粉圈那套了。
“國乙的本質是粉絲經濟”
劉夢霏,游戲研究學者、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數字媒體系講師
“乙女游戲”的概念是從日本傳過來的,但國產乙女游戲的商業模式,和傳統的日本買斷制乙女游戲是完全不同的。日本乙女游戲屬于“作品游戲”,你購買的是一個完整的情感體驗,這里面不存在額外的付費項。你去練習、學習,提升人物屬性,考到年級第一的話,會很自然的取得一些戀愛角色的青睞。
國產乙女游戲是免費下載、道具付費的“消費游戲”,這種游戲本質上是把敘事線打散成各種卡,再讓你去抽這些卡獲得完整的體驗。
《戀與深空》等國乙能吸引大量用戶、覆蓋廣泛人群,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中國的現有的應試教育體系缺乏情感教育,且抵觸早戀的,很多青少年、包括成年人,對于高質量的深度情感連接,沒有太多切身感受。但每一個人都有對親密關系的需求,自然會產生一種情感缺口,她們就只能通過高價錢購買一些代餐,比如網劇、網文,來取得一些模擬的體驗。而國乙中的男主就是為了跟你談戀愛而設計的,研發團隊通過視覺、配音等技術,非常立體地建立了玩家和虛擬角色之間的親近感;打造出來的“工業糖精”,讓很多人難以抵御。
其次,中國當代年輕人生存的壓力很大,社會越來越內卷,很多人陷入“空心”的狀況,這種心理困境是可以通過一些虛擬的陪伴來改善的。而且在上升機會減少的環境下,當她沒有辦法在現實社會造成太多真正的改變時,就會去虛擬世界追求造成改變。
某種程度上來說,著重于給玩家提供情感體驗,同時又重運營重社群的國乙,給了這些年輕人一種完美的精神補償。
大量氪金的行為,則反映出國乙玩家對于理想的異性和理想親密關系的仰望。我的學生寫論文時做了很多國乙玩家的深度訪談,有些國乙玩家認為,她在現實中不可能遇到游戲中男主角這么棒的人,所以她自己要努力變得更好,變得和女主角一樣,她就能夠遇到這些高質量男性了。另外一些國乙玩家則認為,游戲幫她設定了理想親密關系的上限,她希望讓她現實中的男友去了解這個游戲中的男性是如何對待女性的,以此作為訓練現實親密關系的基準。
相比于現實中需要辛苦地健身學習,仍難以達成的理想親密關系,在游戲里,她不需要真的做很多,只要付出一點錢去抽卡,就有幾率可以取得跟這個人接觸的機會,算是一種小投入大回報的行為。
她們幾乎沒辦法抵御這種這種消費沖動。畢竟得到的其實是一個更高的情感回報,而不是單純的爽感和滿足感。
由于消費游戲是一個持續服務的系統,非常重運營重社群,必須要面向真實粉絲的反饋,去迅速調試的服務體系。這導致的結果是,國乙游戲其實變成了一個邊界和規矩都越來越嚴格,趨于亞文化的激烈粉圈文化。在這一圈層內部還細分為“夢女黨”“女主黨”,不同的男性角色會有自己的粉絲,粉絲也會為他打投做數據,內部頻繁產生摩擦和"戰爭"。比如這一次的說唱歌手受到攻擊,也是因為她破壞了夢女玩家的一些體驗和規則。
國乙本質上也是一種粉絲經濟,《戀與深空》的成功更多在于粉絲社群的成功,它本身的游戲機制、品質,都沒有達到世界一流的水準。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羽白、西西、阿言為化名)
九派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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