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刺猬公社,作者 | 星暉?
和近年來的所有熱門游戲一樣,萬眾矚目的《黑神話:悟空》也沒能逃過泄密。
就在正式發售前夕,幾段幾十秒長度的游戲視頻開始在互聯網上傳播,四散于各個群聊和視頻平臺。盡管游戲科學針對相關泄密采取了一定補救手段,但想要徹底阻斷其民間傳播,放在網絡環境無比復雜的當下恐怕并不容易。
很快,海內外的玩家社群中都出現了不少與此相關的討論。有人根據畫面素材推測劇情走向,引得更多玩家心癢難耐,悄悄留言“求個鏈接”。也有人擔憂模糊零散的泄密會為《黑神話:悟空》帶來本不必有的負面影響,不禁痛心疾首,發帖呼吁大伙抵制偷跑……

《黑神話:悟空》制作人回應,圖源微博@Yocar-馮驥
無論國內還是海外,與重磅游戲伴生的“游戲偷跑”現象堪稱屢見不鮮。事實上,放眼中國游戲圈,頭部廠商與項目幾乎無一例外“苦偷跑久矣”。甭管你是手游還是端游,免費還是付費,禮物被提前拆開的隱憂總是揮之不去。
今天,是時候重新審視這一困擾本土游戲行業的頑疾了。
誰泄密?誰受傷?
《黑神話:悟空》提前泄露的內容不止幾段視頻素材。
此前,一份長長的英文成就名單早已在外網流傳,數量上與《西游記》故事里的“九九八十一難”相呼應。得到機翻之后,其中文版本又被搬運回本土社區,隱秘傳播于《黑神話:悟空》愛好者的小圈子。

圖源網絡
考慮到不久前全球游戲媒體試玩測評解禁的背景,這兩次偷跑很有可能就源自部分媒體渠道。
毫無疑問,由行業慣例構建的預先游玩場景,注定是游戲偷跑的重災區,包括基于測評目標的媒體試玩以及各種類型的用戶內測。換言之,這里的“內鬼”往往便是媒體人員或者內測玩家。
基于情報來源的差異,另一類“內鬼”也被稱作“舅舅黨”。其含義最早是指泄密者通過在游戲廠商任職的親屬獲取內幕信息,后來泛指出自制作團隊內部的泄露源。不難想見,“舅舅黨”在內,玩家媒體在外,里應外合之下,再怎么保密的項目也會被漏成篩子。
而如果是依賴線下實體渠道的游戲作品,那么泄密的情況就更為復雜多變了。
具體來說,實體光盤一旦決定面向零售渠道提前鋪貨,就不得不承受各個環節的泄密風險,“內鬼”可能是物流人員,可能是倉儲人員,可能是電玩店老板的小侄子,甚至可能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翻墻行竊的閑散過客……在海外游戲圈,此類新聞層出不窮,調查結果有時樸素得令人發笑。

《塞爾達傳說:王國之淚》泄露事件,圖源網絡
再看中國游戲行業,除了上面列舉的種種情況,還有更多需要想象力的泄密路徑。有時是因為游戲公司的外包團隊不甘寂寞,有時是因為商業聯動的線下物料被工作人員曬到了社交平臺……
總而言之,由于游戲產業多環節協作的復雜性與日俱增,內容的生產環節與公布環節間又必然存有縫隙,所以所謂“內鬼”必然防不勝防。
然而就算難以管控,游戲公司卻也不能徹底躺平,畢竟“內鬼”和泄密現象帶來的危害不容小覷。
不準確爆料造成的無謂爭議、泄密者刻意引流滋生的輿論危機、跨版本偷跑引發的錯誤預期,都會對游戲方的運營節奏造成傷害,導致不可估量的經濟損失,并且大大挫傷幕后工作人員的積極性,以不體面的方式辜負創作者的心血。
往遠了看,過去有因為“內鬼”偷跑而屢屢卷入社區罵戰的米哈游作品《原神》,往近了看,前陣子也有泄密頻繁到在熱搜榜“買房”挨罵的疊紙游戲《戀與深空》。
除了游戲開發方,玩家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以《戀與深空》為例,該游戲在短短半個月內連遭多次偷跑,線下品牌聯名策劃接連泄露,連意義重大的新角色“秦徹”都被早早曝光建模形象。風波之下,不僅疊紙游戲的辦公室亮燈整夜加班,大量玩家也忍不住在社交媒體上宣泄不滿情緒。

圖源小紅書
在分外強調情感鏈接的乙女游戲界,玩家能夠更直觀地理解游戲廠商對偷跑的憤怒。因為用戶自身也希望心儀角色擁有一個足夠盛大的出場,而不是被半成品式的泄露素材“偷走”初次邂逅的儀式感、驚艷感。
說到底,玩家、廠商與背后每一個付出努力的工作人員,都不該為“內鬼”的一時痛快而買單。
尋求法律保護的游戲廠商
為了應對偷跑,開發團隊有時不得不打亂原本制定的宣發節奏,選擇提前披露PV、人物設計等等。疊紙的《戀與深空》如是,米哈游的《絕區零》亦如是。
但一味妥協忍讓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越來越多的游戲公司決定動用法律手段反擊。
“秦徹偷跑”引發軒然大波后,《戀與深空》項目組發布公告稱,將視調查結果采取包括但不限于民事及刑事等一切必要維權手段,嚴厲追究侵權者的法律責任。 同時,《戀與深空》開通了收集相關線索的專項郵箱,作為用戶反饋惡意泄密線索的官方渠道,態度十分堅決。

圖源微博@戀與深空
事實上,今年以來已經有多個游戲公司在法律維權方面取得階段性成果,多起侵權案件得到審理判決,值得關注的良性信號不斷釋放。
前不久,知名手游《王者榮耀》官方就與用戶分享了一則喜訊。通過法律途徑,《王者榮耀》成功為一起頗具代表性的泄密案例畫上了大快人心的句號。
這一事件起始于2023年。根據成都高新法院公開的信息,被告人劉某某是以發布《王者榮耀》游戲操作解說短視頻為業的資深博主,他于2023年初非法獲取到《王者榮耀》尚未公開的研發中皮膚,此后又自行在互聯網上搜集大量新皮膚信息,陸續剪輯制作所謂的“爆料視頻”。
短短4個月間,劉某某發布《王者榮耀》“爆料視頻”33個,獲取點贊量超178萬,賬號粉絲數量猛漲至70余萬。與此同時,他大量承接平臺廣告任務,結算的廣告收益多達數十萬元。
面對如此明目張膽的偷跑行為,《王者榮耀》踏上了一條時間跨度一年多的維權之路。
2023年6月,成都市公安局高新分局依法對劉某某采取刑事強制措施。2024年4月,成都高新區檢察院以劉某某犯侵犯著作權罪向成都高新區法院提起公訴。同時,騰訊公司作為著作權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要求劉某某停止侵權、消除影響并賠償經濟損失。
直到近日,維權之旅終抵終點,高新法院判決被告人劉某某犯侵犯著作權罪。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并處罰金30萬元。對此,環球經緯所律師方梓楠評價道:“王者榮耀案是首起以侵犯著作權罪為路徑對泄密行為課以刑責的案件,相較此前以民事為主的糾紛,在打擊力度上有所加強。”
就法律依據而言,劉某某的泄密行為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條規定的“以營利為目的,未經著作權人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傳播其作品”。其前提是,高新法院經審理認為,《王者榮耀》游戲中的角色形象外觀、技能動作、出場動畫效果是具有獨創性的作品,騰訊公司依法享有著作權。
從這個角度看,作為成都法院審結的首例知識產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王者榮耀》這一維權案例再度明確了角色皮膚等特定內容形式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法律地位。這對于整個游戲行業,對廣大開發者而言,都無疑是一劑至關重要的強心針。
如今,“互聯網并非法外之地”已經成為網友們常說的調侃之語,但在知識產權保護這件事上,虛構的數據河流依然有著明晰的邊界。即便是在流量經濟無比火熱的年代,捕捉注意力的行為也應當合規合法、有所不為。
向前延伸的維權之路
在依法打擊泄密侵權的過程中,以游戲為代表的新型媒介內容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應有的關切。
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游戲公司們實際遭遇的泄密場景復雜多樣,再加上泄密人員身份各異,維權實踐仍然可謂“任重而道遠”。
方梓楠律師告訴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針對游戲泄密行為,此前一般是通過合同違約或者侵害著作權的路徑進行救濟,但這兩種路徑各有局限性。
“合同違約僅能規制部分負有保密義務的群體(如內部員工、供應商、測評博主等),侵害著作權則只能針對泄露內容屬于《著作權法》中‘作品’的情形(如游戲畫面、角色立繪、劇情文本等)。而實踐中,泄密情形是復雜多樣的,泄密的行為人不一定與廠商存在特定聯系,泄密的內容除了作品外,也可能包括抽象總結后的游戲信息或商業計劃,此前的維權路徑在保護的范圍上存在缺口。”方梓楠解釋道。
比如對二次元游戲而言,卡池安排是“內鬼”爆料的核心板塊之一。但這并不屬于人們通常理解的“作品”范疇,卻能在短短一句話的泄密過程中對游戲方造成不小的干擾。通過誘導性表述,“內鬼”們披露的游戲信息可能會引發玩家的錯誤預期或情緒,進而導致場外風波,損傷游戲口碑。
不過隨著游戲公司積極維權,越來越多的案件判決逐漸公布,可依靠的維權路徑正在不斷向前延伸。就拿上海浦東法院新近宣判的米哈游維權案來說,新的進展已經出現。
此前,米哈游為旗下熱門游戲《崩壞:星穹鐵道》招募了多名玩家參與了測試,并要求參與者對未公開的游戲內容簽署保密協議。2023年10月至2024年2月期間,玩家陳某先后8次前往游戲測試機房參與測試,于此期間攜帶電子設備對測試內容進行了偷錄、偷攝,并多次向第三人披露游戲內容。
2024年3月,米哈游影鐵以未公開的游戲角色設計可能遭到提前泄密為由,向上海浦東法院提起訴前行為保全申請。法院于48小時內依法作出裁定,責令被申請人陳某不得披露、使用、允許他人使用其在參與游戲測試過程中擅自攝錄的游戲內容。
4月,米哈游影鐵向法院提起訴訟,7月,法院對此案作出一審判決:被告應于判決生效之日起立即停止侵害原告享有的商業秘密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及為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共計50萬元,并在“米游社”APP上發布聲明消除影響。

圖源米游社
要知道,此案判決是截至目前為止,對測試玩家泄密未公開游戲內容侵權行為判賠額度最高的判決,也是首個全額支持的案例。同時尤為重要的是,這一案件還涉及到了“行為保全”這 一特殊制度——在2012年民事訴訟法施行以后,權利人可以借助“行為保全”措施有效及時保護其商業秘密。
方梓楠表示:“米哈游案首次將未公開的游戲內容作為商業秘密進行保護,客觀上提高了泄密行為規制措施的周延性。可以想見,在此案后,陸續可能會出現因泄露抽象信息而被訴侵害商業秘密的案件。”
當然,更廣泛的泄密維權還需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方梓楠指出,游戲泄密的場景具備多樣性,商業秘密的認定也附隨一系列的嚴格要件,盡管有米哈游案在前,但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搶跑、”舅舅“行為都構成商業秘密侵權。
“實踐中,部分信息的流出并不必然對游戲廠商產生損害(事實上,部分廠商甚至會以”外泄“的形式進行宣發或市場風向判斷),具體定性仍要結合行為情節進行判斷,地方司法實踐也要防止落入套路化判斷的窠臼。”
相信假以時日,隨著法律實踐沉淀完善,游戲公司的維權之路將變得更為通暢明晰,更多的創意結晶能受到它們應得的尊重與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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