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還是和氣生財。

北京時間12月18日，2025年行至末尾，今年備受行業關注的“索尼互動娛樂（SIE）訴騰訊《荒野起源》侵權案”迎來大結局。

剛剛，據外媒The Verge援引最新提交的法院文件顯示，索尼與騰訊已就相關爭議達成一項保密和解，案件被有偏見駁回（dismissed with prejudice），這意味著雙方將不再就同一爭議重新提起訴訟，也不會就此事發表進一步的公開評論。

騰訊方面在回應中表示，SIE與騰訊雙方都期待未來繼續展開合作。

這場看似突如其來的和平，背后早有預兆：加州北區聯邦法院不久前披露的文件顯示，騰訊提交駁回動議的期限本來是12月3日，但在“雙方共識”下才延遲到12月17日，相應的，索尼的回應期限也被延遲到明年，雙方還共同請求法官延遲駁回動議與禁令請求的審理到1月底。

回想這起案件剛進入公眾視野的時候，雙方圍繞侵權與壟斷，連篇累牘地舉證與回擊，措辭嚴厲，一時間陣仗確實很大。

但如今看來，拋去明面上的嘴仗不提，雙方的實際行動卻是共同延緩案件審理緊張激烈的推進節奏，最終達成保有默契的保密和解。

結合此前法庭文件中提及的“雙方正在進行積極討論以解決爭議”，能看出庭外氣氛并沒有之前預想中的僵硬，和解的成果來自于雙方高密度的溝通和協商。

之前對這起案件有過了解的人，難免會對這種態度的轉變感到疑惑。

今年7月索尼突然提起訴訟，指控騰訊旗下《荒野起源》侵犯其商標權和版權，10月提交緊急動議，要求法院頒布初步禁令，并敦促法院于今年年底完成禁令聽證，儼然一副速戰速決的模樣。

隨后態度一轉，積極推進庭審年后再論，最終與騰訊和解，好像之前著急的并不是自己。

想要尋找合理解釋的話，那么勢必繞不開索尼和騰訊剛剛達成的臨時協議：12月初有消息披露，騰訊承諾，在索尼申請禁令過程中不對《荒野起源》進行宣發或公測，游戲也不會在2027年第四季度前上線。作為回應，索尼同意推遲相關審理的截止日期，留下更多緩沖時間，變相為和談創造了更多的可能性。

臨時協議中最讓我感到玩味的，其實是這個2027年第四季度的時間節點。單看或許不明所以，但就在不久前，索尼官宣了與NCSoft合作的《地平線》IP正統MMO新作《地平線：鋼鐵前線（Horizon Steel Frontiers）》，主要面向移動端，預計上線時間恰恰卡在2027年初。

對騰訊來說，這次讓步代表產品周期的拉長，好處是時間換空間。

而對于索尼，這一前一后的“錯峰發布”，也能大致確保《鋼鐵前線》的市場節奏不被《荒野起源》干擾。索尼放棄對騰訊的步步緊逼，可能也是因為已經把《荒野起源》的威脅降到最低，官司的結果反倒沒那么要緊了。

這種潛在的威脅，或許來源于騰訊這幾年在GaaS（服務型游戲）的長線運營上名聲在外，在海外也逐漸形成了鮮明的印象。與此同時索尼自家的GaaS戰略推進卻不順利到近乎坎坷的地步。僅我能快速回憶起、在中文互聯網中傳播甚廣的例子就包括：

《星鳴特攻》耗時八年，耗資上億美元，去年上線后，Steam同時在線人數峰值僅600余人，發售不到兩周便宣布關服并全額退款，從商業到品牌層面皆給與索尼沉重一擊。

分析《星鳴特攻》為何失敗的內容數量可能已經超過其玩家數量

被給予厚望的知名IP中，頑皮狗的《最后生還者》在投入數年資源后宣布取消“多人模式”，理由是“長線運營將嚴重擠占單機開發資源”；《戰神》與《漫威蜘蛛俠》在內部評估階段被叫停……索尼在2022年高調宣布將推出12款服務型游戲，至今已有至少8款被取消或無限期擱置。

最尷尬的莫過于索尼上個月公布的最新財報，音樂、影像等各板塊一片欣欣向榮，唯有重金收購的Bungie，因《命運2》表現不佳和內部管理混亂，迫使索尼對其計提高達約2.04億美元的資產減值。

目前索尼對GaaS的堅持已有了一點“硬撐”的意味——傳統單機開發成本日益高企，GaaS轉型是全球游戲行業發展的大趨勢；但受限于過往的開發慣性、社區運營模式、市場認知差異等各方面因素，轉型過程又十分痛苦，甚至反過來拖累自身的長板。

聚焦到這次關于“地平線”IP的糾紛中，一方面是服務性游戲的短板對上了騰訊的長板；另一方面是明明已經確立戰略目標，但進展緩慢，急需拿出成績的GaaS賽道。

面臨這樣有些緊急的態勢，《鋼鐵邊境》擁有重量級的IP、積累了大量的前車之鑒、并且找到同樣精通GaaS的NCSoft合作，可想而知索尼是真的希望消除所有不穩定因素，通過一次預期內的成功來重新建立信心。

推論到這個地步，對前情有所了解的玩家，很容易聯系起此前索尼對騰訊以及《荒野起源》的曖昧態度。據公開信息，2024年初，索尼內部代號為“Project H”的地平線MMO項目因內部評估不合格被叫停，開發團隊一度解散轉崗。

同年7月，外媒報道索尼移動部門主管親訪騰訊，探討《最后生還者》手游在內的諸多合作可能。

11月，《荒野起源》發布首支PV，PS中國官方賬號進行轉發并互動，表示“未來將有更多合作，敬請期待”，順理成章被行業視為隱晦的合作信號。

直到2025年，索尼突然起訴《荒野起源》，隨后宣布與NCSoft談妥合作，原本傳聞死掉的“Project H”搖身一變成為《地平線：鋼鐵前線》正式復活——順著這條時間線展開猜測的話，索尼很可能在IP合作方的挑選上有過遲疑，畢竟搖擺不定才會曖昧，而等到選擇完成，正式關系確立，曖昧期自然結束。

這里倒不是假設索尼和騰訊是在逢場作戲，而是想要指出：索尼、騰訊從“曖昧”到“翻臉”到“默契”的關系轉變，和這場驟然激烈，然后又驟然放緩的訴訟有明顯的對應。這其實反映出當今商業競爭的一種趨勢——“提起訴訟”的戰果，不一定要在法律層面獲取。

大公司心知肚明，游戲行業的知識產權問題向來復雜，所謂“抄襲”很難界定。今年年初，Steam爆款《Dark and Darker》侵權案迎來一審判決。被告是游戲的開發商獨游團隊Ironmace，原告則是知名韓國大廠Nexon。

據悉，Ironmace的團隊大多數成員乃至于創始人皆出身Nexon，原屬于《Project P3》項目。但在項目開發近一年后，負責人受到“紀律處分”并離職，不少團隊成員隨之離開，并共同成立了Ironmace，接著打造出爆款《Dark and Darker》。

根據Nexon的指控，Ironmace在這款游戲中使用了《Project P3》項目的設計、概念、資產等內容，涉嫌版權侵權、商業機密侵權——最終的一審判決沒有支持Nexon版權侵權的指控，《Dark and Darker》依然可以繼續發售、運營。但也裁定了Ironmace的商業機密侵權行為，最終部分認定了后者的損害賠償責任，需要承擔85億韓元的賠款。

所以說，也不能因為官司“難打”就不“打”，畢竟“打官司”這一行為本身就可能帶來收益。

用相對大眾化的游戲舉例，2018年PUBG在《堡壘之夜》的熱度爆發期起訴Epic。盡管雙方背后都有騰訊持股，且《絕地求生》彼時正在使用Epic的虛幻4引擎，PUBG仍指控《堡壘之夜》與《絕地求生》有大量相似之處，存在抄襲行為。

彼時的PC端上，《絕地求生》活躍人數正經歷大幅度下滑，Steam同時在線人數峰值從超300萬下降到200萬左右，與此同時《堡壘之夜》崛起迅速，用戶量超過4000萬，最高同時在線人數達340萬。

雖然最終雙方還未走到法庭判決那一步就達成了未公開的和解（確實很難想象PUBG怎么打贏），但PUBG的主動出擊，倒也展示出其在輿論和資本市場打壓對手的勢頭，從而進一步樹立起吃雞“前輩”的地位，一定程度上改觀了當時的劣勢。

類似的道理，早年暴雪與V社圍繞DOTA的商標權打破頭，也不是寄希望于在法律層面摁死DOTA，而是盡可能強調IP主權，為自家的《暴雪全明星》，也就是后來的《風暴英雄》鋪路。

雙方都知道沒法通過訴訟的結果將對方打成“盜版”，但起碼可以通過訴訟的過程獲取更多輿論的理解和支持，強調自身的正統。

從這不難看出，在游戲行業IP歷史與衍生權高度糾纏的領域，訴訟更多是為了劃清敘事邊界表態或是談判利益分配，只要能達成商業目的，法律層面即便分不出輸贏也不打緊。

更何況大家也算吃同一碗飯，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實在沒必要把關系搞得太僵。2023年暴雪戰網宣布支持Steam登陸，旗下《暗黑破壞神》《守望先鋒》等知名IP陸續上架Steam，也說明了沖突只是具備一時的話題度，合作才是未來行業發展的主基調。

當然，相較過往案例，索尼和騰訊這兩位巨無霸之間的的關系更為復雜，既存在直接競爭，也長期保持合作——就目前而言，騰訊旗下的《三角洲行動》和《無畏契約》，是PS平臺上的優質GaaS產品，為索尼貢獻了可觀的抽成收入；不久之前，PS中國還推薦了《荒野起源》研發工作室的另一款新作《粒粒的小人國》。

被這種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網絡覆蓋，身處其中自然難以真的撕破臉皮、拳腳相向。

甚至以我的個人來看，這次事件中看似主動的索尼，可能也是承受著太過巨大的壓力，導致不得不重拳出擊，以確保《鋼鐵前線》獲得理論上最樂觀的商業前景，既然目的已經達成，當然樂于借坡下驢。

對一般路過吃瓜群眾而言，這大概又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對手戲，甚至還沒迎來想象中的高潮就草草收場，頂多感慨一句：商業世界中，敵人是暫時的，唯獨利益是永恒的。

但透過種種蛛絲馬跡，你能夠理解大公司水面之下的行事邏輯：當下的市場環境，早就是不是游戲產品憑本身質量就能殺出一片天地的時代了，所以背后的游戲廠商，乃至于巨頭，都不得不拼盡全力，去爭取一點一滴可能的優勢。當我們用玩梗的心態去談論“真實的商戰”如何如何時，常常忽視了，企業的種種商戰形式，正是目前市場生態催生出來的生存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