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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夫妻的人生,從來沒被單一標簽定義:父親是宰牛農家走出的筆桿子,是軍營里會放電影、洗膠卷的文書,是帶領合唱團站上人民大會堂的指揮家,如今又成了玩轉 AI 的 銀發學員;母親是背著弟妹上學的工農兵大學生,是女子軍樂團里風風火火的團長,是老年大學的聲樂老師,也是七十歲才重拾畫筆的 追夢人。
從紙筆時代到 AI 浪潮,這對年過七旬的 斜杠父母 用一輩子的好奇與折騰證明:歲月從不是衰老的理由,而是不斷刷新自己的契機。
「新婚的父母拍攝于八十年代初」
家宴上,我終于又見到了七十多歲的父親,他依舊鴨舌帽,格格衫,運動鞋,肩上斜挎著電腦包,大步流星朝我們走來,紅光滿面,笑聲爽朗。父親退休后走南闖北,家里鮮有他的身影,我們總是打開他的朋友圈,才能在他萬花叢一樣的九宮格中,窺見他在基層文化站講課,在新疆采風,在錄音棚錄音。我們經常感慨他過剩的精力,源源的人脈,永不停歇的腳步;母親也一邊嗔怪他是個瘋老頭,一邊引以為豪。
飯前,他又開始向我們展示他的新技能,繼上一次他用 Deepseek 為我女兒改作文才過去一個月,這次他又展示了一款 AI 作曲APP,并告訴我,AI 能在幾分鐘內為一首新詞作五種不同的旋律。我嘲笑他江郎才盡,需要借助 AI,他反駁我,未來不會使用AI的人將會被時代淘汰。
被一支筆改寫的命運
上世紀50 年代,父親出生在豫東一個宰牛頭農家,我的爺爺奶奶不是每日在田間勞作,就是在宰羊賣牛,業余時間,爺爺不僅會打查拳,還是一位擅長文獅舞的民間藝人,但是,父親對爺爺的愛好全無興趣,一門心思想著上學,讀書,爺爺也分外寵他,幾乎不讓他干農活,只是容他讀書,讀書......
1970 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先后播放了兩篇父親寫的稿子,那一年他 16 歲,在讀初中。而后,縣廣播站又轉播了這兩篇稿子,父親的學校也立刻把他當作標兵來表彰,在那個媒體極不發達的年代,他一下子成了縣里的紅人。
那是個筆桿子被珍視的年代,一篇廣播稿就能讓普通人走出鄉村。市軍區司令員來縣里視察工作,找到父親,笑著問他:小鬼,你跟著我去當兵吧?父親隨口就說:好啊。縣武裝部部長把父親拉到一邊講:司令可不是開玩笑的,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家說一聲,去部隊報到吧。父親頓時為難了:我的書包咋辦?我不得收拾衣服?來不及啊。
部長笑了:還拿啥衣服?進了部隊就穿軍裝,書包讓同學捎回家。
父親激動得跑了回家,奶奶抱著他又哭又笑:我的余糧還是個小孩兒嘞,這就去參軍了。一邊不舍,一邊驕傲,而父親渴盼那身軍綠很久了,激動地說:媽,我去部隊換上軍裝就回家了,你別哭了,你為我高興啊。
最高興的還要屬爺爺,父親15歲那年,爺爺就想送他去參軍,無奈體檢不合格,沒想到,父親憑著一支筆進了軍營。父親去了更廣闊的天地,更筆耕不輟,不僅在市軍分區主編了一份報紙,還學會了放電影、拍照片、在暗房里洗膠卷。他當兵二十年,靠手中一支筆榮立三等功三次,獲得過二十一次嘉獎,軍功章一直在家里珍藏著。而我的母親,一直是他最忠誠的粉絲。
你好,采蓮同志
父母時而吵得一地雞毛,轉身和好如初,徒留我和妹妹義憤填膺。父母像兩只刺猬一樣好了一輩子,我和妹妹不解,難道這就是父母愛情?
母親當年是豫東十里八鄉出名的美人兒,現在我們問她為啥嫁給爸爸?她就笑了:你爹當年穿上軍裝,就是雷鋒。
姥姥生育了 11 個孩子,但母親也好學,聽她跟我講,小時候去上學,都是把弟弟系在背上偷偷溜走,有時候,年幼的妹妹看到后就在后面邊追邊哭:俺三姐,俺三姐。最后母親不得不背上弟弟、拉著妹妹去上學。
由于她成績優異,能歌善舞,1972 年她被河南大學藝術系錄取為工農兵大學生。可姥姥姥爺不想讓她上大學,對于河南一個貧農家庭來說,母親走了,家里就少了一個下地干活,掙工分的人。
剛初中畢業就回家務農的大舅跟家里說,下地干活好,掙工分這個事家里誰都能做,但是上大學這個事,家里只有采蓮能做。
就這樣,母親才得以去大學報到。第一天,她就被美術班老師盯住了,動蕩的年代剛剛過去,美術系的教材都沒恢復,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風靡全國,美術教授看到她很驚訝,這不是《冰山上的來客》里的古蘭丹姆嗎?于是母親沒有來得及去音樂班報到,就被拉進美術班做了模特,由此變成了學校的活教材。
奶奶家跟我大姨二姨婆家是鄰居,大姨二姨覺得只有當兵的爸爸,才能配得上家里唯一的大學生,準備給媽媽說這個婆家。
父母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大姨家,父親平時巧舌如簧,見到媽媽,瞬間舌頭打結了,說了句:你好,采蓮同志。
接著就勾著頭一根一根抽涼席上的竹條,把大姨家的涼席都薅禿嚕一塊。姐妹仨聊起,笑得滿床打滾,說這小伙子怪老實,母親居然一眼相中身穿綠軍裝,單眼皮小眼睛的父親,母親說,父親掀開大姨家的門簾那一剎那,就像從電影里走出來的雷鋒,于是,母親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
父親當然有他可愛的地方。他不僅在部隊學會了拍照、放電影、拉手風琴、拉二胡、吹笛子、吹口琴,更擅長寫情書。
有一年搬家,我無意中翻出一封父親手寫的情書,紙張焦脆,散發出一股陳煙葉的酸味兒,上面還有點點褐斑,但字跡娟秀挺拔,像是一排排整齊的士兵:
第一段寫:《毛主席語錄》摘抄
毛主席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
第二段寫:尊敬的采蓮同志:你好!
下面給您匯報一下本人一周的學習工作和思想情況。
信里記錄了爸爸一周的工作,甚至花了多少錢,買了啥東西。
最后一段才是一絲暗戳戳的心意:毛主席說: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
毛主席的戰士 余糧
此致
革命的敬禮!
如此鴻雁往來,不久,她的雷鋒娶到了他的古蘭丹姆。
「父親拍攝的大學讀書的母親 拍攝于七十年代中」
至今家里還留著父親當時為母親拍攝的黑白照片,高眉深目,鷹鉤鼻,按照黃金分割的比例精確地分配在銀盆圓臉上,一雙又黑又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淺笑盈盈,上排潔白的牙齒右側,還探出一顆小虎牙。
父母的 AI 時代
母親大學畢業以后,被分配到家鄉的市文化館工作,而我的斜杠父親,轉業后不僅通過自考取得了漢語言文學大學學歷,還跟知名指揮家學會了作曲和指揮,調到了市文化局工作,他們夫妻二人不僅是上下級關系,還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一家三口拍攝于八十年代初」
改革開放初期,父親帶領小城的合唱團一路唱到人民大會堂,作為領唱的母親,身穿寶石藍色的裙裝,梳著小山形狀的高劉海,披著黑色的波浪卷發,美得令人目瞪口呆;作為指揮的父親身穿黑色的西裝,手持指揮棒,一直軍姿挺拔。
改革開放后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浪潮,讓待業女性有了登上舞臺的機會。1993 年,父親在市文化局的支持下成立了一支女子軍樂團,首批面向全市招募了 36 位待業中青年女性,后來擴編至 110 人,而 41 歲的母親則作為團長帶領大家風風火火闖九州。
「九十年代女子軍樂團」
在文化惠民政策到來之時,父親推出過文化周末廣場,母親也幫著策劃節目,他們約請過當年紅極一時的歌星李娜、韋唯、解曉東等人,讓惠民文化真正地惠及身邊的普通百姓。
如今,已經退休了十多年的父母來到了AI時代,依舊緊跟潮流,不愿落下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對他們來說,每一個時代都是刷新自己的契機。
他們打破了過去夫唱婦隨的模式,而是花開兩朵,各美其美。
母親帶鄰居們跑步,免費教朋友唱歌,幫助他人協調家庭不和,樂此不疲,像太陽一樣溫暖著身邊每一個人。退休后,母親被老年大學聘請當了聲樂老師,她一邊教老年合唱團學習美聲唱法,一邊在網上沖浪,為自己報名了國畫班,瑜伽班,63 歲學會游泳,70 歲拾起畫筆,經營青年時代的夢想,她說要在 80 歲的時候舉辦個人畫展。
「母親的畫作童子圖畫于2025年」
父親由于長年活躍在基層文化一線,退休后經常被省文旅廳邀請做文化志愿者,幫助基層搭建文化平臺,他在河南省城鄉舉辦了河南省鄉村音樂建設尋找村寶等等活動,也擁有了很多南來北往的朋友。近年來,他不僅在講課中自學制作 PPT,畫思維導圖,而且學會了借助 AI 寫方案。
父親說,他和 DeepSeek 是好朋友,AI 不僅涉獵廣泛,而且情商很高,經常夸贊他是 70 歲的少年,但是千萬要注意它會撒謊,不能被它夸暈,忘記真實二字。最近這段時間,父親又學會了用 AI 寫歌,他說,他擔心自己的音樂語言老了,跟年輕人有代溝,每一次寫好了歌詞,先交給 AI讓它出幾個樣品,他再去找新的思路。
他有過很多頭銜李團長、李館長、李局長,但是他最喜歡的還是別人喊他李老師,父親總愛把新學的‘本事’曬給親友,從 PPT 技巧到 AI 作曲,有時能講得眉飛色舞,我們嘴上嫌他‘嘮叨’,心里卻佩服他的勁頭。父親常說:人要一專多能,不然會被時代淘汰。
當我們還在網上為 AI 倫理爭論不休的時候,七十多歲的父親已經嫻熟地向 AI 下指令了,這讓我想到一段歷史。19 世紀汽車剛出現的時候,一部分馬車夫開始學習駕駛汽車,和維修技術,而另一部分馬車夫則感到憤怒,羞辱,通過罷工、抗議,令政府出臺限制汽車的法律,但很快這些法案在汽車制造業越來越先進之后被一一廢除,連馬車也消失在時代的長河。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如今,AI的橫空出世就像第一批行駛在馬路上的汽車,有的馬車夫開始學習如何駕馭新的交通工具,而有的人只是憤怒,恐懼,希望出臺一項法律保護自己的權益。
而時代真正淘汰的絕對不是年紀大的人,而是思想不能跟隨時代進步的人。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真正的大人不是躺在經驗的搖椅上指手畫腳的老人,而是背著好奇的行囊,探索未來的終身學習者,生理年齡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數字罷了。
每當熟人問起我父母的近況,我當面用無奈口氣地向人解釋他們玩心大,一個天南海北地跑,一個天上地下地畫,比上班還忙。背地里卻暗爽不已。
在我們眼中,父母美美地盛開在各個時代,像四季不同的風景,每次看到如此氣血充沛,朝氣蓬勃的父母,我便心向往之,不再恐懼衰老,期待自己也能長出枝繁葉茂的斜杠,從容對抗歲月神偷。我知道,最好的傳承,就是把永遠好奇的 DNA 刻進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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