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腹地,因為高寒、低氧、資源匱乏,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區之一。其中平均海拔約4500米的阿里地區,面積比兩個山東還大,平均每平方公里不到0.4個人。這里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屋脊的屋脊”,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生命禁區”,但事實上,近十萬年前,人類的祖先就已經踏足此地。
古人類對惡劣環境的適應能力令今人刮目相看。而更令人困惑的問題是:平原如此廣闊,為什么在那么久遠的時代,古人類要一意孤行地登上高原腹地?他們最早征服高原的時間,又在何時?這些問題吸引了全球相關領域的學者,而中國學者正在產生突破性成果。
在北京,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七樓的辦公室里,高星從桌上的樣本盒里拿出兩塊石器。石器修長,尖端鋒利,握持感很好,像石刀,也像矛頭。這兩件出自西藏自治區尼阿底遺址的石器,標志著一個新的時代來臨。
高星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亞洲舊石器考古聯合會榮譽主席,他手握石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它們是用石葉技術打造的,是人類進入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標志。2018年,張曉凌、高星等人關于尼阿底遺址研究成果的論文,在世界權威期刊《科學》在線發表。
而這只是關于青藏高原古人類一系列重要發現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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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眺獅泉河邊的梅龍達普洞穴遺址 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四萬年前的“石器工業基地”
考古隊員在尼阿底遺址發現這些石器時,不顧4600米的高海拔,激動地在空氣稀薄的曠野中吶喊、奔跑。那是2013年6月,在西藏那曲市申扎縣色林錯湖邊,他們用附近的尼阿底山脈為遺址命名。
延綿數公里,尼阿底遺址的石器沿湖邊散落。曾經,一個到此狩獵或采集的族群,偶然在尼阿底山梁上發現了質地優良的巖石材料,于是采石備料,在山腳、湖邊加工,敲打之聲叮叮當當不絕于耳。
尼阿底遺址的特別之處在于,這里有土層堆積。青藏高原多屬于剝蝕地貌區,在強風和雨水作用下,地面很難留下沉積物。而石頭本身很難測定年代,失去原生地層的沉積物和埋藏信息,便難以知曉遺址形成和人類活動時代。但尼阿底遺址罕見地留下了原生地層,考古人員通過檢測沙礫中的沉積物,確認了尼阿底遺址的年代——距今4萬至3萬年。
史上第一次,科考人員在西藏發現了有可信年代數據的舊石器時代古人類遺址。長久以來,青藏高原的人類活動證據僅停留在萬年上下,如今猛然加長至近4萬年。
尼阿底遺址不僅記錄下一群古人類的活動痕跡,在人類進化史的研究中,它還顯露出獨特的科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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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隊員在西藏阿里調查途中采集石器。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因為擁有打造石葉的技術,距今三四萬年前的尼阿底先民,已經屬于早期現代人。高星說,一個重大科學問題由此引發——現代人的起源與擴散。“現代人起源與擴散有不同的假說,比如‘走出非洲說’‘多地區連續演化說’,以及‘連續進化附帶雜交說’等。我們所在的現生人群,就是早期現代人演化而來的物種。”高星說,“尼阿底遺址說明,至少在三四萬年前,我們的直接祖先——早期現代人——已經到達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區,譜寫了一曲開拓與進取的演化凱歌。”
他們從哪里擴散而來?尼阿底遺址的石葉技術,成為還原遷徙之路的一條線索。
尼阿底遺址考古發掘領隊、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張曉凌說,根據更大范圍的石葉技術分布,猜想有兩條可能性較大的交流路線:一是從西伯利亞和蒙古北部橫穿戈壁,經寧夏水洞溝連接高原腹地;二是從北亞地區繞戈壁邊緣,經中國東北部連通寧夏水洞溝及青藏高原。
一切都是推想。“由于當前開展的工作有限,現階段我們還無法精確推斷古代人群初入高原和永久占據高原的起始點與擴散路線。”高星補充道,“考古就像干刑偵,破遠古的謎案。”
在尼阿底遺址發現5年之后,另一處遺址在海拔更高的山洞里現身。人們對青藏高原古人類歷史的認識,再次大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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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尼阿底遺址地表采集的石葉。圖/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供
洞中十萬年
獅泉河緩緩流淌,滋養出一片綠瑩瑩的濕地,藏羚羊和野驢悠閑地散著步。濕地一旁,高聳起一座百米高的懸崖,一字排開的三個洞穴,高高掛在半山腰。正值盛夏,陽光熾烈,但天氣涼爽,7月中旬剛下過一場暴雪。考古學家王社江的綠色沖鋒衣里面,疊穿著襯衣和毛衣,舊舊的牛仔褲已經泛白、發軟,口袋處擦破了幾個洞。
7月27日接近中午,記者與考古隊員踩在沙礫和巖石上,一路緩緩爬山。這里是西藏自治區阿里革吉縣的荒野,海拔4700米。一行人每走一段,就要歇一會兒,等待過速的心跳平復。一段5分鐘即可完成的路程,用了近20分鐘才抵達。
8年來,王社江已經爬過這座懸崖數百次。在洞穴中心,一個14米多的深坑直抵巖石層。這是在2018年至2023年6年時間里,考古人員以每層2至5厘米的深度持續發掘而成的。在洞中,每次下蹲、站起,都有一股窒息感涌來,剛開始在此發掘時,王社江回憶是“心臟都要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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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高原東北部白石崖溶洞遺址,科研人員進行土壤沉積物DNA樣品現場取樣。圖/中新
王社江是著名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家、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也是亞洲舊石器考古聯合會副主席、中國考古學會舊石器考古專委會主任。他主持了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的考古發掘。
這三個洞就是他發現的。2018年7月,他在從那曲去往革吉縣城途中遙望到這幾個山洞。第一次進洞時,考古隊員靳英帥猛然被山洞的巨大所震撼。“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洞!”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抬頭看不到頂,一眼看不到頭。”
牧民告訴他們,這座山叫梅龍達普,意思是“腰間的鏡子”。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群由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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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第三期石制品、骨制品和裝飾品遺存,距今約4000至3000年。圖/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供
如同世界上那些知名的洞穴遺址,梅龍達普洞穴也被不同年代的人類反復當作家園。從下至上,有三個不同時代的地層,分別距今10萬至5萬年,距今4.5萬年,以及距今4000年至3000年。十萬年間,洞穴永在,人類來來去去,暫居其間。
“在我們上青藏高原之前,人們對于西藏的舊石器時代幾乎是一無所知的。”王社江說。他與同事2012年初次登上青藏高原展開調查,在此之前,科研人員僅發現過一些零星遺存。考古更多時候只能捕捉到歷史瞬間,但梅龍達普洞穴里,罕見地留下了一段綿延十萬年的歷史軸線。
祖先為何勇闖高原?
十萬年,這是人類征服青藏高原的全部歷史嗎?答案還要繼續尋找。
青藏高原迄今最早的一塊人骨化石,來自高原東北邊緣甘肅夏河縣的白石崖溶洞。2019年,中國學者公布了對這塊化石的研究成果:距今16萬年前后,屬于丹尼索瓦人或其近親種。
丹尼索瓦人是一個神秘的古人類種族,攜帶著一種特殊基因:EPAS1。這種基因片段至今仍存在于藏族人身上,是一種適應高海拔環境的特殊耐寒基因。有學者推斷,青藏高原古人類正是從丹尼索瓦人身上獲得了這種基因,才具備挺進高原的身體條件。
后來對白石崖溶洞的考古發掘顯示,最早約19萬年前,洞穴里就有人類活動。因此,青藏高原的人類歷史,可以推早至約19萬年前。這是迄今最前沿的結論。
“我們經常會被問:平原這么大,他們為什么到高原去?”高星說,“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在氣候環境比較溫暖適宜的時期,高原的動植物資源會相對富集,而且人少,競爭壓力小,可能具有比低處更好的生存條件。再比如,當平原人口壓力增大,或許也會促使一些人群短期進入高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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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王社江(中)及考古隊員靳英帥(左)、譚韻瑤在梅龍達普洞穴遺址。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右圖:2016年,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在尼阿底遺址。圖/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供
高星還提出一個觀點,人類這個物種天生擁有探索的欲望。到新的地方、到無人區去開疆擴土,或許是出自一種天然的征服欲和好奇心。
有些事實已經可以明確。王社江強調,數萬年前的青藏高原,絕非遺世孤立之地。梅龍達普洞穴遺址的“石核—石片”技術體系,與華北、云貴同時期石器技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很可能存在交流。青藏高原是歐亞大陸上的一條遠古大通道。
研究青藏高原古人類,不僅為了重建過去,也有現實意義。古人類為何、如何挺進高原,如何適應極端環境,對于探索人類面臨的環境變化也會有所啟發。
“比如當氣候發生劇烈變化,地球環境可能變得很不穩定,災變頻發。其實我們正在經歷這樣的變化。以古鑒今,當年我們的祖先是如何適應高海拔極端環境的?人類的適應生存能力有多強?該用什么方式應對極端環境變化和惡劣氣候?”高星說,“這對現在和未來,能提供參照和啟示。”
“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
7月28日,王社江驅車離開革吉縣城,帶上記者和兩名年輕的考古人員,繼續在附近做考古調查。他一邊操縱方向盤,一邊向兩側打量,憑經驗搜尋可能存在的遺跡。“這是個超級‘大家伙’。”他提醒記者。眼前這片盆地中,連綿不絕地分布著古人類遺跡,面積超過10平方公里。
年復一年,他們開著車在高原上奔馳,越過戈壁,穿過草原,涉過河流,地上的石器指引著方向。青藏高原形成于4500萬年前,古人類留下的舊石器,來自數千至數萬年前。相比于群山、溝壑、河流與巖石,每個人都是須臾過客,如里爾克詩句所言:“我們只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
實際上,長途調查的行程中,危險時刻潛伏。2013年夏天的那場車禍,至今讓他們心有余悸。從那曲轉往阿里的途中,載有兩名考古隊員的越野車,一頭栽進坡道上突然閃現的短坎。司機手部骨折,副駕駛座位上的陳祖軍腰椎骨折,后排的王社江頭部受傷。王社江回憶道,幸好路邊有護溝,否則就會翻下懸崖。
在如此艱苦、危險的條件下,他們已經調查過西藏大部分區域,新發現了數以百計的舊石器遺址。他們的每一步進展都受到全球矚目,成果已經數次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發表。
一批年輕的學者也由此成長起來。靳英帥統計過在梅龍達普洞穴遺址工作過的年輕學者和學生,至少有50人。“以后回頭看,這里有可能成為青藏高原舊石器時代考古的黃埔軍校。”他說。
十幾年的高原考古,讓他們無意中親身體會著西藏的巨大變化。革吉縣的地名,在藏語中是“殊勝”的意思,而現實中卻如同一片被遺忘之地。2012年,王社江第一次在革吉縣落腳,縣城沿街是大量土房子,屈指可數的幾家飯店,飯菜半生半熟。幾年后,317國道通到革吉縣,現在革吉可以收到快遞了,十天可達。
“每年上來,都感覺變了一個樣子。”靳英帥感慨,“可能去年還沒網絡,今年就通5G了。”而20世紀80年代,西藏考古人員還住過牧民的羊圈。年復一年,這些考古人追尋著青藏高原神秘的過去,卻同時見證了高原巨變的今日。
記者:倪偉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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