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羅湖醫院集團東曉街道社區健康服務中心乳腺癌篩查現場。圖片/攝

2024年12月初，深圳市羅湖醫院集團東曉街道社區健康服務中心，社區內的女性居民正聚集在這里，排隊等待乳腺癌篩查。在此之前，深圳多個社康中心、婦幼保健院已經進行了多輪宣傳，呼吁盡早發現乳腺癌患者。

這是以深圳福田區為起點，而后覆蓋羅湖等其他地區的乳腺癌免費篩查項目，覆蓋人群為35～65周歲不限戶籍且兩年內未曾接受過政府免費乳腺癌篩查的女性。這也有別于2009年以來手持超聲免費檢測乳腺癌項目，被稱為“福田模式”。

一直以來，因手持超聲嚴重依賴于乳腺科超聲科醫師的手法，致使篩查結果無法標準化，從而導致患者癌癥檢出率低、假陰性高。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惡性腫瘤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郝希山曾在2021年天津國際乳腺癌大會上表示，“歐美國家通過規范化、標準化的乳腺癌篩查，已將乳腺癌的早期發現率提升至85%，其中通過篩查發現的占比超過20%，乳腺癌5年生存率達90%以上；但在中國乳腺癌的早期發現率不足20%，而通過篩查發現的比例更不及5%。”

如何發現乳腺癌患者、破解早期診斷不足的問題，成為懸在醫務工作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深圳市福田婦幼保健院（下稱“福田婦保”）自2009年起就開始致力于“兩癌”（宮頸癌、乳腺癌）篩查工作。福田區婦幼保健院乳腺外科主任易東生告訴，“乳腺癌目前無論是發病率還是死亡率均排在十大癌癥前列。國外乳腺癌篩查已經非常成熟，國內則依托于國內經濟、醫療發展的實際狀況在持續探索。我們就一直希望有一個東西能夠創新現有的篩查方式和篩查的模式，實現標準化的檢測，成為女性乳房全容積的信息系統。”

福田婦保率先引入了新型的ABUS全自動乳腺超聲，從2023年7月1日至2024年6月30日，短短一年間完成了近2萬例的篩查，癌癥檢出率為千分之1.68，相較于傳統篩查模式下千分之0.76的癌癥檢出率提升了一倍，并且高于深圳市平均千分之1的乳腺癌檢出率。

乳腺癌篩查難在哪兒？如何精準地發現隱秘的乳腺癌患者？“福田模式”又能否走出福田，推向全國？一切仍在探索之中。

發現乳腺癌患者的“福田模式”

福田婦保引入的ABUS全自動乳腺超聲是一種新型高分辨率乳腺三維超聲成像技術，能夠獲得包括橫切面、矢狀面和冠狀面在內的全乳腺解剖結構成像，從而從三維角度、多層面觀察乳腺的內部結構，并對多發病灶進行全面顯示，逐一描述，不易漏診。

ABUS全自動乳腺超聲。圖片/攝

通過現場走訪及檢索深圳婦兒通、已開通免費篩查區域的婦幼保健院預約小程序，以及社康中心提供的宣傳資料獲悉，目前可參與該免費篩查項目的人群限定為不限戶籍的35～65歲女性，且兩年內未接受過政府免費篩查。在預約程序中主要需要填寫基本信息、乳腺相關疾病史等；預約后，在社康中心診室或乳腺癌篩查車中進行檢測，檢查時間約10分鐘左右，預計7個工作日可以拿到篩查報告。

福田婦保給出的一組數據顯示，這一新模式啟用后，乳腺篩查率及召回率（即進行回訪復查的人數占比）有了顯著的變化。近一年時間，福田婦保已經完成超18000人次的篩查，與過往相比，其癌癥檢出率提升了一倍。同時，在不增加假陰性率的情況下，召回率也從過去的百分之2降至千分之4.8。

具體來看，福田婦保表示，過去超過2萬人次的檢查中，大概有超過400人需要回訪復查；而2023年中旬至2024年中旬的這一輪篩查中，超18000人次的乳腺癌檢查，僅有87人需要召回復檢。

深圳市羅湖區婦幼保健院乳腺科主任王瓊告訴，這一設備于2024年7月入駐羅湖區，超4個月內篩查了5000多名患者，檢出率為千分之3.12。

易東生對指出，在中國，乳腺癌的早期篩查主要以超聲為主，手持超聲檢測乳腺癌的歷史也已經十幾年，但隨著檢測的深入，他們也越來越發現其中的挑戰。其一，手持超聲無法標準化且嚴重依賴操作者，也就是說如果A醫生和B醫生的培訓資質、手法等不一樣，則會影響檢測結果的質量，而且檢查很難重復也很難保存，即兩個不同的醫生為同一個病人做檢查，報告讀片和結果可能存在差異；其二，盡管乳腺超聲設備已經較為普及，但乳腺專科超聲醫生是有限的。

“盡管深圳是一個非常發達的經濟實體，但乳腺癌檢出率仍然不高。美國的乳腺癌早期篩查大致已經覆蓋超80%，是應該學習的對象。只有覆蓋率夠廣泛、檢測精度夠高，才是比較好的模式。”易東生說。

易東生和他的團隊一直在尋找能夠替代傳統篩查模式的辦法。上述“福田模式”似乎扭轉了原有的局面。他指出，首先，至少從理論上來看，這一設備實現了標準化，是女性乳房全容積的信息系統；其次，這一模式使得超聲科醫生后置，僅需要技師在現場完成乳腺掃描工作，超聲科醫生在后端完成讀片，可以實現掃診分離。從目前來看，這一模式確實突破了原有的覆蓋率，提高了效率。理論上，足夠多的設備支持，應該可以覆蓋到更多有需要的地方。

從過去一年多的探索來看，各項數據的結果明顯優于傳統模式。目前，這一模式已從深圳市福田區擴圍至深圳市羅湖區等其他區域。乳腺癌篩查技術端支持人士對透露，這一免費篩查項目計劃2025年農歷年后在深圳市南山區開展。

“兩癌篩查”難在哪？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癥研究機構（IARC）發布的2020年全球最新癌癥負擔數據，2020年全球新發乳腺癌病例高達226萬例，超過了肺癌的220萬例，乳腺癌取代肺癌，成為全球第一大癌癥。盡管這一趨勢在2022年有所減緩，但仍為全球第二大常見癌癥，這一年全球新發乳腺癌估計約230.9萬例。

在中國，據國家癌癥中心發布的“2022年中國惡性腫瘤疾病負擔情況”，2022年，女性新發乳腺癌病例數高達35.72萬例，死亡病例數也達到7.50萬例。

早在15年前，乳腺癌免費篩查就已經進入公眾視野。2009年，國家把“兩癌（乳腺癌和宮頸癌）篩查”納入重大公共衛生服務項目，為廣大農村婦女提供免費篩查。2019年，又將“兩癌篩查”納入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自我國推動“兩癌篩查”以來，該項目已經覆蓋全國2600多個縣區市，縣（區）級的覆蓋率超過了90%。其中，乳腺癌已免費篩查近1億人次。2023年5月31日，國家衛健委舉行新聞發布會指出，從2009年到2019年十年間，通過“兩癌篩查”項目發現的乳腺癌及癌前病變超過1.6萬例。

但多位受訪人士告訴，早期的“兩癌篩查”中，一些地區并不重視或者篩查力度不同，諸如一些地方一天檢測患者超數量，平均到一位患者的時間是有限的，超聲儀器在身上可能就是一掃而過，乳腺癌篩查的準確率也有待考證。

王瓊告訴，中國所有市區的婦幼保健院承擔著一個重要的工作內容，即公共衛生，乳腺癌篩查就是其中一個項目。但從婦幼篩查初期到目前，每一個階段篩查的力度是不一樣。早期篩查階段非常零星，即機會性篩查，只是發動群眾來做檢查；2012年開始，深圳以政府為主導的群體性篩查逐步開始，一年大概做幾千例，發現幾個乳腺癌病例。此外，當時對于應該由鉬靶還是由超聲擔任大規模篩查的主力設備也有不同意見。其中，鉬靶篩查因患者害怕疼痛、擔憂輻射，以及設備少等問題，限制了其在大規模篩查中的應用；超聲篩查則受制于機器以及醫生的技術，這需要大量的讀片、培訓才能積累技能和經驗。

此外，早年間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技術水平與今日也有較大差距，患者對健康的意識也比較有限，就算是今時今日，公眾對于早期篩查、定期檢查的意識也并不強烈。

43歲的環衛行業職員黃云（化名）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得乳腺癌，她也從來沒有意識到應該定期去做乳腺癌的相關檢查，直到2023年8月，她所在的公司組織女性職工參加相關免費的乳腺癌篩查項目。篩查結果顯示異常，經過進一步的檢查和活檢，她被確診為早期的乳腺癌，腫瘤1cm，分級為4級。

“如果不是社區找到我們公司組織了篩查，我可能一年、兩年，甚至三年都不會考慮去檢查乳腺。”黃云告訴。

這并非孤例。乳腺癌是一種發生在乳腺組織中的惡性腫瘤。它是全球女性中最大“殺手”之一。近年來，通過手術、放化療、靶向治療等多種治療方式，早期乳腺癌患者治療后5年生存率可以達到95%；但隨著病情進入中晚期，乳腺癌的生存率下降至80%左右；到了末期，乳腺癌總生存期可能僅2～3年，5年生存率僅約25%。

也因此，這一疾病比大多數癌癥更加強調早發現、早治療。2022年，國家衛健委《乳腺癌篩查工作方案》要求，至2025年底逐年提升篩查率，婦女乳腺癌防治知識知曉率80%+，篩查早診率70%+。

但現實數據卻還遠遠沒有達到上述目標。易東生告訴，中國乳腺癌的免費篩查率長期維持在20%左右，很難突破60%～80%。

“中國在公共衛生方面，推廣仍舊很薄弱，也少有對早期篩查科普的意識。很多意識就像是新聞熱點一樣一過性就忘記了。乳腺癌篩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僅需要醫務人員、衛生行政部門的努力，還需要全社會共同關注。”易東生指出。

“福田模式”能走多遠？

目前，深圳多地區已經逐步在布局乳腺癌篩查，也有越來越多人愿意參與篩查。但是篩查本身還有很多需要改善的地方。多位受訪人士告訴，包括選擇篩選地點、說服患者愿意來做檢查，以及培養醫生、技師等多方面都需要進一步的摸索。

多位在乳腺癌篩查一線的工作人員告訴，目前他們主要在社區微信群、街道對接以及篩查車周圍等推廣乳腺癌篩查。“在這一過程中，更重要的是對群眾進行正確引導，讓他們了解到早期篩查對于提高乳腺癌治愈率和生存率的重要性，以及對于節省醫療支出的價值，而不是諱疾忌醫。”

在篩查地點的選擇上，上述多位受訪人士指出，主要以篩查車和社康中心的診室為主，兩者均有其各自的便利性。其中，篩查車停放便捷，招牌醒目，類似于采血車，便于居民看到，前來預約檢查；但另一方面，它的空間更類似于救護車大小，檢查的實際環境、隱私性等不如診室，如果社康中心有條件的話，診室是更好的選擇。

乳腺癌篩查車。圖片受訪者提供

除了外部環境問題，乳腺癌篩查更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篩查后的治療。篩查只是第一步，后續需要患者進行長期穩定的治療。

在篩查一線的醫務人員周雷（化名）告訴，“篩查后的隨訪工作主要有2個挑戰，其一是聯系不到患者，通常一個號碼要撥上2至3遍甚至更多；其二，很多人害怕知道結果，心理障礙很大，甚至直接就掛掉電話。”

患者的教育過程非常漫長，要他們意識到篩查的必要性尚需要時間。

“在隨訪過程漫長而艱難的背景下，管理好乳腺癌陽性病例至關重要。”易東生告訴，從醫務工作的角度，要盡可能通過醫保、政策關懷讓患者心甘情愿地接受進一步治療，減少思想負擔。腫瘤治療是非常漫長的過程，也非常耗費資金；其次，隨訪管理還需要技術的支持和嚴格執行。對于有癥狀的患者要不間斷地隨訪，不能指望普通篩查就解決所有的乳腺癌問題。患者自己缺少這方面的意識，這需要醫務工作者及時的協助解決。

除此以外，一直以來，超聲科醫生缺口頗大。據第一財經報道，中國超聲人才缺口至少15萬，中國有超過20萬人次的超聲科醫生，但每年超聲檢查數量約20億人次，遠超CT每年2億人次的檢查數量。超聲科檢查非常依賴醫生的專業性，普通超聲科醫生從讀書到畢業尚需要5年以上，專科賽道的超聲科醫生培養更是不易。

上述多位受訪人士對指出，要逐步提升醫生的診斷能力，但是超聲科檢查市場龐大，不能指望全國幾億人都通過三甲醫院來完成檢查，也不能指望所有的醫生手法、技術都有顯著提高，這些都是有限的。

AI的迅猛發展，或許亦有助于改變這一現狀。GE醫療中國產品部相關負責人告訴，在新型的ABUS全自動乳腺超聲應用于人群篩查后，可以依靠對AI的培訓，形成典型的乳腺癌案例學習庫，進而提高AI的診斷能力，輔助基層醫生診斷治療，也可以通過將大醫院的醫生與基層醫生建立聯系，將疑難病例及時地轉到上級醫院。但具體的執行路徑，還在持續探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