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鏡相工作室,作者丨阮怡玲,編輯丨盧枕
面對生活的難題時,越來越多人開始向玄學尋求答案。
半夜十一點,玄學平臺的直播間里,張易凡看著連麥女孩的五行盤,從事業(yè)發(fā)展到桃花姻緣,給她一一解答疑問。半個小時過去,張易凡和女孩結束了對話,關閉了連麥,和直播間里的幾十個聽眾說拜拜。
這時候,麥序上還排了七個人,公屏里“等好幾天了老師”“我五分鐘就可以”“我也五分鐘”的消息刷出來,大家還不想讓張易凡走,請求能今晚連上麥。上一次也這樣,結果5分鐘聊著聊著變成了半個小時。
這些守著主播給自己解答問題的人并不是少數(shù),在這個平臺上,幾乎24小時不間斷的直播廣場里,各種各樣的問題被提出來:我的事業(yè)有什么可以講的嗎?我老公能不能升職?我婆家什么時候才能不煩我?我和前男友還有可能嗎?我的下一份工作能更好嗎?
為了尋求答案,他們愿意付出每分鐘幾塊錢甚至十幾塊錢,讓主播分析自己的八字、星座、命盤——當事業(yè)停滯,就看看未來的運找個盼頭;當婚姻出現(xiàn)裂痕,遭受冷暴力,只能從玄學推測對方的想法;當生意遭遇困難,得先找算命師出出主意,怎么改改風水格局……
在網線的兩端,在難熬的深夜,每種迷茫痛苦都能得到慰藉,但都標好了價碼。有人沉迷其中,最終花掉幾萬、幾十萬;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商機,爭相涌入玄學行業(yè),做了幾套題就開麥為人“指點迷津”。玄學生意火熱背后,是一個時代的癥候。
玄學的魅力
韓家佳曾經是一個玄學平臺的深度用戶,她覺得,當人們發(fā)現(xiàn)科學解決不了自己困惑的時候,就會走向玄學。
剛畢業(yè)那年,韓家佳開始接觸算命,那時候沒有太多的困擾,只是想了解自己,嘗試了一些免費的測算工具。但不久后,煩惱就開始涌現(xiàn)了。
她本身學藝術,工作卻比較苦悶,第一次花錢提問,就是想看看自己未來有沒有更好的平臺和機會。
韓家佳碰到的第一個主播,基本說的都是好話,剛聽完的時候很開心。她后來分析,算命師站在玄學的視角說的東西,能“盲目地給你一點鼓勵”,更容易讓人拋開現(xiàn)實去相信。
大部分人喜歡玄學,也正是因為如此,想要從帶點神秘、不可控和權威性的算命師口中得到肯定的回復,從而構建自己的信念系統(tǒng)。算命師張易凡覺得這是一種“向外看”的心理,相當于找外部原因、外部力量,與認識自己、改變自己的“向內看”的邏輯相反。
“醫(yī)者不自醫(yī)”,算命師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需要“向外看”。何莉也是一名算命師,她曾經花了很多錢在玄學平臺上找別人咨詢,還出現(xiàn)過因為情緒波動,一個晚上找了五六個主播連麥聊,直到賬戶限額。而她要的只是一時的安慰,“實際上那個人已經不喜歡我了,我卻偏偏會去找那些騙我的主播聊”。
韓家佳在直播間遇到過一個女孩,第一天問:師傅,我今天給不給他發(fā)信息?師傅說讓她九點半發(fā)信息;第二天問:師傅,他給我回信息了,我應該怎么和他說?——所有的決定,甚至是一句回復,都需要問算命師。不用費心思,不用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舒適感油然而生。
但張易凡認為,真正的答案只能向內找,玄學算命給不出所有的理想答案。他遇到過許多客戶,跟他交談的時候反駁他,說:“別的師傅就說我們肯定能復合。”
“我說,那你找我干嘛?你就堅定地相信就好了,反而成功的概率會高,在我這里得到負面答案的話,你的信念系統(tǒng)會崩塌的。”
有時,張易凡會直接地告訴對方:“你想要聽好聽的,還是偏客觀的?”大部分人愿意選擇聽客觀的回答,但也有少部分人選擇直接掛斷。
雖然許多人想要獲得毫無負擔的慰藉,但它往往很難延續(xù),“類似于吃鎮(zhèn)痛劑”,韓家佳說。慢慢地,其他的煩惱接踵而至,之前那一點點精神撫慰很快消失,她只能再上麥、再補充能量。“體驗過這種感覺之后,在生活中碰到其他一些問題,都會忍不住上去問一下。”
在特別上頭的一年,韓家佳有時候一周里有三四天都會上麥提問,最開始只想問一個簡單的事情,但聊著聊著就扯到天南地北去了。當時她在家里吃住,沒有經濟壓力,收入穩(wěn)定,只要上麥就不怎么考慮時間,一個晚上就是幾百元。
“就像祥林嫂一樣”,一旦陷進去,像是“他到底什么時候能找我和好”這同一個問題,她會向一個主播問很多次,也會問很多個不同的主播,“問到最后你根本不知道哪個主播跟你說的準了”。后來她覺得,像這樣持續(xù)處于迷茫狀態(tài)、頻繁求助玄學,已經有點“病態(tài)”了,現(xiàn)在她都回想不起來當初是在煩惱些什么。
慢慢地,算命師們的答案也不再重要了。這種能夠提供讓人無所顧忌、敞開心扉的定制服務,讓人沉醉,比起和朋友傾訴,付費把煩惱說給陌生的算命師聽,不用擔心某些事情難以啟齒,不用糾結是不是在給對方灌輸負能量,直播間成了大家的情緒垃圾桶,算命主播們充當著大家的心靈樹洞。
那一年底,爸媽問及韓家佳的存款,她打開支付軟件一看,在玄學平臺上花了三萬多,夠買幾個平常摳摳搜搜不愿花錢買的好包了。她打著馬虎眼過去了,不想讓父母察覺到她當時對玄學平臺的“迷信”。
算命的本質
對玄學的過度沉迷和盲目相信,一般來自于知識的欠缺,這一點閆格深有體會。
2018年左右,閆格剛上大學,她從室友那里接觸到了玄學。在談戀愛之前,先測測合盤,看看“緣分契合度”,來趨吉避兇,是她的常規(guī)動作,匹配出好結果,就當做重點對象來培養(yǎng)。
一直到今年,閆格認識男友后,花錢找了很多主播測自己與男友的盤,“說幾句好的,我當個心理安慰”。剛開始很順利,都說兩個人命盤合,但突然有一個人說兩人的盤不行,之后會不幸福,就算結了婚也會離婚,
盡管短短不到30秒,但她只能記住這一句,“人就是這樣”。這句“魔音”整天纏繞在她的心上,困擾了她好幾個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難受。
當時她在家里遠程實習,事少,想的就亂,整天做不了正事。自己個性軸,不死心,又花了很多錢去找別人測,想測出正緣的結果。
為了驗證那個說法是錯誤的,她還開始自學算命,每天晚上不睡覺,在網上學習八字、紫薇的知識,看公眾號的文章,找測算的視頻,已經“有點走火入魔了”。
學了三個月左右,她發(fā)現(xiàn):“命理這個東西,乍一聽挺玄乎的,但自己學就發(fā)現(xiàn)其實和學法律等專業(yè)知識一個樣。”
她又重新找回當初說她和男友命盤不好的人,去問是怎么看出來的,對方卻說不能告訴她,只是看出了“青龍朱雀分離之象”——一個閆格從來沒聽過的概念,她懷疑是對方自己的一套理論。還沒說到一分鐘,都達不到付費的門檻,就不說了。閆格很生氣,去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經歷,很多人有共鳴,但后來自己的帖子被舉報,那個人改了名換了頭像。
自學以后,閆格發(fā)現(xiàn),平臺上其實很多人都是在忽悠人,實際上連最基礎的命理知識都不清楚。只要是說的特別肯定的,“鐵口直斷”型的,一定是騙人的。她找人提問專業(yè)的知識,比如“自化忌”的現(xiàn)象,菜鳥都能看出來,基本沒人回復她,其中一個回答了,卻說盤上沒有。她點了舉報,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達人已經被封了。
算命師不是“神”,不可能每一句話都是對的、都能應驗,很多算命師都認同,玄學和心理學密不可分。
算命師何莉說,他們雖然能夠給出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真的能夠解決他最終的困惑嗎?不見得,很多問題歸結到最后都是心理問題,他們只不過是充當中間的一個調和者。
但比于高昂的心理咨詢費用,韓家佳覺得,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心理咨詢的性價比其實不如找玄學預測。
一方面,心理咨詢師的水平其實也和預測師一樣,良莠不齊。同時,費用一般更高。一個她覺得水平“賴賴唧唧”、只會給主觀結論的心理咨詢師朋友,客戶非常多,單次咨詢費也能達到800元左右。如果沒錢,只能去醫(yī)院心理科,網上有人分享自己幾句話就被醫(yī)生打發(fā)了。
在她看來,心理咨詢的起效是一個非常慢的過程,它需要你不斷地提升自我的能量,才能把道理內化,從而治本。時間太長,相應地,潛在的花銷也提高了,有的人一年就得花十幾萬。再擴大來說,心理問題的諱疾忌醫(yī)仍然比較普遍,而玄學咨詢變成了一個新窗口。
賺錢的工具
錢花了不少,接觸的算命師很多,韓家佳發(fā)現(xiàn),有些算命師的談吐聽起來像是認知水平不高,只是稍微學了一點八字義理就跟她吹水。算命的人要營造神秘感,但多說幾句之后,就能發(fā)現(xiàn)對方有很多名詞不懂,觀點也很武斷,全都暴露出來了。除了算命水平,她甚至能很快推測出對方的學歷、家庭狀況。
她得出一個結論,算命師的門檻其實很低,只要稍微學一點專業(yè)概念,臉皮再厚一點,健談一點,就能培養(yǎng)起粉絲。理論算命的這套方法,韓家佳認為是有解題公式的,“我表達能力還可以,比較有同理心,就我現(xiàn)在的水平,我說實話,感覺我也能當頭部主播”。
玄學算命的火熱,確實吸引越來越多的人進來,想在這個風口上賺些錢。由于想入駐平臺的人不斷增加,平臺入駐的考試也從每天一次改成了半個月一次。
平臺考試難度其實不低,很多人如果是自學,考了幾個月才能過,這也催生了一個灰色產業(yè)鏈——賣題庫。在社交平臺隨便點贊一個帖子,就有人來私信:不同類目一套題,初級的50元一套,80元兩套;中級的60元一套,100元兩套。張易凡曾經還遇到有人報價3000元向他推銷課程。
很多達人其實并沒有深入學習研究八字命理、紫微斗數(shù),只是背題通過認證,就開始開播上麥為人“指點迷津”。即使水平不高也能賺到錢,“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就是預測準確度再高,也不可能100%對,所以它的容錯率很高”,韓家佳說。如果算錯了,一般就是不再上麥。有些人沒什么底線,什么話都說,反而可能賺得更多。

● 社交媒體上有非常多售賣題庫的帖子。圖源:截圖
大部分時候,用戶們都只能在花了錢、踩了坑之后,才能知道一個算命師的水平究竟如何,在此之前,只能通過算命師的等級、評價來選擇。平臺給入駐的達人設置了八個等級,升級主要靠的是與更多用戶連麥。等級越高每分鐘連麥的價格越貴,目前沒有人達到8級,7級的達人有3位,普通連麥36.8元/分鐘,而新人主播只有0.3元/分鐘。
所有收入平臺抽成50%,算命師張易凡等級4級,收費4.8元/分鐘,上個月斷斷續(xù)續(xù)播了10天,收入4000多元,還要再連麥180人才能升級。算命師畢敏播得久了,現(xiàn)在月收入在六萬元以上。為了避開平臺的抽成,他們也會在其他平臺開設賬戶,方便粉絲跟他們聯(lián)系,私下一對一咨詢。
在這個行業(yè),聊得越久、越多,賺得更多,特別是以時長計費的模式,是字面意義上的“時間就是金錢”。為了賺錢,很多主播會出現(xiàn)“拖麥”的情況,比如問一個問題要思考半天才回答,或者東拉西扯講不到重點。更嚴重的是,如果賺錢成了算命師的第一目標,而他們深諳人性,能言善辯,對于很多內核不穩(wěn)定的人來說,極易陷入算命師精心構筑的夢境,從而產生依賴。
韓家佳學過一些心理學知識,她覺得,當一個人把自己的精神決定權完全地交給算命師,時間一長就會導致“習得性無助”,產生令人上癮的依賴感,像是被那個人操縱了。而且預測不準還好,就怕預測準了,一旦相信就會不斷地提問。
韓家佳曾和一名算命師聊天,對方說自己曾經碰到一個女孩經常上麥,感覺精神處于崩潰邊緣,有一天女孩在海邊給他發(fā)起了連麥,說感覺自己特別不好,這個預測師起卦判斷她今天會有生命危險,讓她抓緊回家。
女孩那天是準備去跳海的。韓家佳回憶,但算命師說起這件事的口吻是得意的,覺得自己救了女孩一命。可她想著,也許這個女孩需要的是更系統(tǒng)的心理治療,而不是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寄托在玄學平臺的主播上。
大部分人想要從這種沉淪狀態(tài)中醒悟、掙脫,都需要時間,但時間就是最大的價值,對平臺、對部分金錢至上的算命師來說,這種沉迷是難得的商機,是他們賺錢的源頭。
世俗的學問
玄學算命,大部分問的是學業(yè)、事業(yè)、感情,在直播間里,其實可以窺見人間百態(tài)。張易凡的直播間就有粉絲說自己每天都會過來聽故事。
張易凡有時候聽著別人的故事,心里也會感到很難受。最近一個客戶花了很大功夫找到他,想讓他幫自己看看:她能不能和那個拋棄她和孩子去和別人結婚的男人復合,然后再報復他。講著講著就帶著哭腔了。張易凡聽完,沒有幫她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不愿意賺這個錢”。聽說她在找工作,張易凡還幫她問自己的朋友有沒有合適的崗位。
類似這樣的“狗血”故事,算命師們見的太多了。
“所有來看盤算命的都是對當下現(xiàn)實的一種逃避”,算命師胡瀟帥總結。因為現(xiàn)實過的不如意,要尋求未來的希望,找突破口和心理慰藉,當做“精神鴉片”,相信未來會起運,才能從玄學中找光明。
“算命是很世俗的學問”,他說,“就像看醫(yī)生,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當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反而我們的生意好做了”。
傳統(tǒng)上,玄學算命的主要客群是遇到婚戀問題的年輕人,互聯(lián)網上有一個很火的視頻,主題是“戀愛腦養(yǎng)活半個玄學圈”。胡瀟帥遇到一位客戶,在半夜三更的時候還會發(fā)來消息求測。但比起情感問題,算命師們更喜歡給人看整個人生的軌跡,包括稟性天賦、事業(yè)進展等等。
胡瀟帥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年輕人的命盤很好,但是現(xiàn)在靠自己的力量已經很難出頭了。“我現(xiàn)在不太看個人的能力怎么樣,而是先看你的爸媽怎么樣,家里有幾套房。人生最大的風水是羊水呀。”
他曾經遇到過一位做母嬰行業(yè)的老板,過去十年賺得盆滿缽滿,今天做個SPA,明天吃個大餐,在日本、韓國、香港來回飛,幾萬一瓶的護膚品都可以當水用。但這今年不好做,破產了,什么都不順,找他來看命。
“是壞大運了”,胡瀟帥說,他只能讓她想辦法,找個有錢的老板“搞姘頭”、拉資源,就像金宇澄寫的《繁花》,在上海的桌子跟人介紹野路子,別人的姑媽在日本當二奶賺到了很多錢;像張愛玲的《金鎖記》,用欲望來換金錢,互相算計,情場如戰(zhàn)場——世俗的社會就是這樣,不過是“飲食男女”四個字。
胡瀟帥遇到過一年掙幾百萬的人,但不幸福,婚姻不好,有錢也沒處花;反而月薪5000元,家庭和樂,心里自洽,就能算是好的命盤。
“有時候算的不是命,是自己心里的欲望。很多人來問,所說的一個字就是‘有’,我有沒有錢?以后有沒有地位?但忽略了一個字叫‘無’。我是否無病、無災、無憂、無慮,這才是最關鍵的。無‘兇’,其實就是一件好的事情了。”
胡瀟帥覺得,看命的意義,就是從一個宏觀的角度看人生,講道理很空泛,把八字擺在面前,反而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就像是蘇格拉底的名言“認識你自己”一樣。
“命運就像一陣風一樣,會推著你朝著那個方向走。”業(yè)內有一句老話,“天、地、人各三分之一”,天,也就是指的算命看出來的命盤,而更重要的還是主觀能動性,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揚長避短。而越庸俗的人,才越容易被命運推著走。
過去的那段時間,對韓家佳的意義在于,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無助和人性的弱點,花幾萬元買個教訓。她已經逐漸學會更恰當?shù)厥褂眯W的力量。
上一次韓家佳向算命師提問,是在去年年底,她想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國讀博?研究生畢業(yè)后,讀博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正巧去年在國外碰到教授,知道了申請獎學金的渠道,她就開始正式考慮這條路了。
但她今年已經30歲出頭,結了婚生了孩子,雖然老公支持,阻力在于擔心自己放棄工作、拋下一切、投入不小的資金出國讀博之后可能也沒什么用,投資回報比太低。
師傅建議她別折騰,回來以后年紀上去了,但也不一定能進高校,對專業(yè)方面也沒有太大的幫助。算命師的話給了她當頭棒喝,讓她一下子從幻想又跌回現(xiàn)實。
“成年人的世界還是要權衡利弊”,她說,不是二十八九歲的時候了,身體的技能下降,試錯的機會減少,生活也很難發(fā)生變化。咨詢算命師之后,她下了決心放棄讀博,現(xiàn)在也不后悔。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易凡、韓家佳、畢敏、何莉、閆格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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