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記者 章咪佳
隨著長期關閉的山西鐵佛寺首度開放就經歷了“出道即巔峰”,關注中國古代藝術的熱潮正在持續發酵。
當下,更多的古典藝術正在被看見。而上線兩周的中國3A游戲《黑神話:悟空》成為一個爆點,一騎絕塵的市場成績帶動了“黑神話經濟學”;更讓大家激動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在這款游戲里實現的一次復興。
半個月來,全國30多個地區的72處古建筑(雕塑)競相展示。就像去年夏天的《長安三萬里》,中國的游戲、動畫產業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在合理的想象下,在向年輕人展開整個中國古代文化的圖景,遠到漢唐,近到明清。
被中斷、被遺忘的傳統藝術、技藝,大規模地在青年群體中重新恢復。這讓專業領域的學者、教師倍受鼓舞。雕塑藝術家、前中國美術學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院長楊奇瑞教授,建筑史研究者、浙大城市學院建筑系主任周淼,他們都在山西、浙江的山區,做過大量關于建筑、雕塑的考察與調研。而曾經,這些研究一直是無人問津的冷門,在教學中也很難轉化為當代藝術的創作源泉。
在黑神話效應下,大量的歷來不在主流藝術史上的民間建筑、晚期雕塑,以它們獨特的樣式與造型之美,帶著神秘的色彩,走到這一代年輕人跟前。
當然,我們對傳統的挖掘、解釋遠遠不夠,從一款游戲出發所產生的文化驕傲也遠遠不夠,當下正是一個重新認識傳統的好時候,我們可以把眼光放得更遠,看到更多的廟堂藝術,它們都妙極了。
《黑神話:悟空》火爆以后,楊奇心心念念的鐵佛寺一下子躍升為全網都在推的文旅熱門。
十幾年前他在美院上學時,曾經看過一本鐵佛寺造像的畫冊,被其中明代二十四諸天這組造型精美、風格獨特的彩塑震撼。
幾年前,在《黑神話:悟空》的制作階段,美術總監楊奇和團隊終于有機會去了一趟鐵佛寺所在的山西省高平市。但是他們竟然一下子沒能找到這座寺廟。
按照地址,鐵佛寺位于米山鎮的米西村。“我們問村民鐵佛寺怎么走,很多人都不知道。”大家繞了很久,最后在村子的一角落恍然大悟,“它居然就是面前的這個很小的民宅院落。”

鐵佛寺正殿 圖片高平市人民政府公眾號
走進去別有洞天:這座村廟坐北面南,單進四合院布局。尤其是正殿(1536年),不大的空間里容納了近三十座彩塑:中心佛臺上有釋迦牟尼佛、水月觀音和文殊、普賢菩薩像;主要分布在東西兩側的二十四諸天,也就是護法天神,有男有女、各司文武,擠擠挨挨實在是壯觀。

圖片高平市人民政府公眾號

圖片高平市人民政府公眾號
每一尊天神站在臺基上都有3米多高,個個前傾,以便與信眾眼神交流。你一抬頭,就與一副副咄咄逼人的神態相遇,簡直驚心動魄:他們又像人,又像鬼神,穿越了五百年,仍然目光炯炯、孔武有力。
楊奇一行人看得沉醉不舍得出來,很想做實景掃描用于日后游戲場景的創作,“但室內環境過于狹窄,做系統數據采集的風險太大,最后還是決定放棄。”
后來團隊依據當時拍的照片,在游戲中一筆筆地將諸天的形象“雕刻”出來。但是楊奇始終有遺憾,“與實景(的神韻)相比,最多只還原了三成。”
十成的二十四諸天是什么樣的?
2015年,中國美術學院的楊奇瑞教授第一次走進鐵佛寺,心里也是一驚。這位雕塑藝術家早已在全世界見識過各個時代、各種風格的雕塑藝術,但是眼前的二十四諸天仍然是前所未有的。“它們呈現出來的藝術張力與強度,完全媲美西方,也比肩現代。”
現代雕塑起源于西方傳統,造型基于人體科學。而中國古代雕塑講求神韻、心性,塑形的標準,是將佛教本土化以后形成的中國審美。
鐵佛寺完工的明嘉靖十五年,西方正處于文藝復興的巔峰期: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矗立在佛羅倫薩市政廳正門口剛30年(米開朗基羅于1504年完成《大衛》。在1873年運到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美術館展覽前,大衛在維奇奧宮門前站了369年)。

圖片網易
這尊大理石雕刻的大衛,代表了西方男性美的極致。他身形比例完美,神態機警又從容不迫地凝視前方,此刻正在思索將要面臨的挑戰:如何殺死歌利亞——以至于他的鼻孔張開,眉頭皺起,脖子緊繃,大腿肌肉鼓起。所有被塑造出來的細節,都遵循人的生理構造。

圖片高平市人民政府公眾號
鐵佛寺里的諸天,反駁這些規范:他們同樣強悍,卻是通過韻律。
這些韻律,是由線條和輪廓表達出來的內在生命的感覺。比如出圈的造型,《黑神話:悟空》里赤尻(kāo)馬猴的原型——鐵佛寺二十四諸天中的散脂天:他滿頭紅發豎立,雙目圓睜,呲牙裂嘴,全都由線條勾勒;淋漓盡致的程度完全可以達到如全息般多維,相信你在現場,會聽到他發出威懾的怒吼聲。
線條的精神與情感,在中國藝術的萌芽階段就已經表露無遺。中晚唐水墨山水畫出現以前,中國繪畫里全是線條的盛宴。這組雕塑,是中國古典藝術塑繪一體的傳統,諸天不管形狀、色塊。
與文藝復興相比,他們完全不講理:你看他的手指,比例肯定不對,但是它完全傳遞出準確的力量感;再比如同樣是磅礴的肌肉,散脂天的腹肌繞著肚臍圓著長,仔細數數遠遠不止八塊吧。

很有意思的是,諸天也偏離中國的傳統,他們在整個中國古代藝術中都非常少見:他們夸張的形象,除了表情、動作,還歸因于極其繁密的裝飾。這是明朝雕塑反映出來的特點。
“一般來說,繁復容易削弱雕塑的整體感。”但是楊奇瑞找不出這組雕塑的毛病。“它有一套內在嚴密的審美邏輯,完全達到超現實的表現力。”
把人的能量無限放大。早于漫威五百年,中國明朝人已經完成了超人精神。
網友等到一場夢幻聯動:8月24日,山西高平市文物局宣布鐵佛寺將開放參觀。觀眾可以通過預約前去探訪諸神。
要說開去更多的一些明代雕塑。
中國的佛教藝術始于漢代,魏晉隋唐達到極盛,到宋代漸漸衰退。正史上,讓中國比較驕傲的,不斷被傳播、被評論的雕塑,大部分集中在先秦末年,和兩漢、魏晉、唐宋。美術史并不重視明代以后,這是一個趨勢。
明代有沒有好東西呢?有,非常非常多。關鍵是我們有沒有真正地看見它們。
鐵佛寺的超現實雕塑是一種。山西的村廟里,還有另外的一種寫實雕塑,也非常珍貴。
中國人的雕塑,差不多從遼代以后,已經比唐宋以前的雕塑有了更多的寫實手法;到了明就更成熟了,而且已經做到至今無可企及的地步。
我曾經在2019年去過一次著名的佛光寺(報道鏈接)。進入它現存的唐代遺構東大殿,就能看到佛臺上有一組唐代雕塑。但是我想如果你看過敦煌、云岡和龍門的雕塑,這組雕塑并不是那么的精彩。
但讓人驚訝的,是東大殿的四周、圍欄圍起來的五百羅漢;它們是明代的雕塑。
這五百位羅漢就像在開會一樣,層層疊疊分三、四排坐在那里,有主要的和尚,有信眾,信眾當中有老年,有中年的,也有少年和兒童。
在他們的臉上,我們完全能看到今天你在上班途中,午間休息時碰到的人,只是“服化道”跟他們不一樣。
也就是說,在公元13-15世紀,即西方從中世紀過渡到文藝復興的這段時期,中國的鄉下工匠,已經能夠做出這樣大規模的,生氣勃勃的人物形象——跟意大利14、15世紀的工匠的雕塑水準完全齊平,它們已經非常完美成熟,能夠呈現百分之百的中國人的臉,中國人的神態、氣質。

佛光寺東大殿里的部分羅漢 圖片大觀日知錄
當你面對他們的那一瞬,就像沉睡的人,古老的傳統當面醒來,你能聽到塑造他們的工匠的心跳,面對他們的靈魂。
今天山西的廟宇基本都長期對外開放,大量未曾被真正關注過的精彩的中國雕塑,他們在太行腹地、在鄉村田野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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