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度紀 江望

這個時代，女性主義成了流量的制造者，也成了過度的噱頭。

屏幕里在竭力塑造的事業(yè)騰飛殺伐果斷的“大女主”，社交媒體上充斥著頭頂名校光環(huán)讓人頂禮膜拜的學(xué)霸女神，還有短視頻里吶喊著不婚不育奔向自由國度的勇敢女博主。

誠然，她們的美好令人向往，但普通女性卻難以實現(xiàn)。

因為在更為真實的女性世界，從出生開始，女性遭遇的問題和困境都復(fù)雜且幽深——重男輕女，是不少女孩從原生家庭帶來伴隨一生的坎；而許多好不容易長大的女性，從離開象牙塔那一刻起，就業(yè)歧視、婚姻生育、家庭暴力，防不勝防。

在一座位于江西省某偏遠縣城的服裝加工廠里，我認識了一群平均文化程度不滿小學(xué)水平的女工們，她們的故事不夠轟轟烈烈，她們也或許不知女性主義為何物，只能終日在艱難的生存中掙扎。

但她們用自己的堅韌，踐行著一種粗糲而真實的女性主義。

30歲，只能通過婚姻，掙脫原生家庭泥沼

30歲前，李瑩結(jié)了兩次婚，第一次是為了脫離原生家庭，第二次是為了遠離原生家庭。

我站在這個江西縣城塵土飛揚的馬路邊，這里駐立著聯(lián)排的白色居民樓，四周林立著褪色的招工立牌，穿過一扇暗綠色鐵門，里頭就是四層“作坊式”的服裝加工廠。

伴隨著一片“突突突”的馬達聲，李瑩已經(jīng)在縫紉機上開啟了新一天的工作。這是她在納斯服裝廠的第六年，但類似的動作，她其實從16歲就已開始重復(fù)。

服裝加工廠的打卡機（訪者圖）

作為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的次女，李瑩像大多數(shù)小鎮(zhèn)女孩一樣，不等初中念完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跟著同鄉(xiāng)前往廣東的服裝廠打工。在那里，她遇到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在皮鞋廠工作的同鄉(xiāng)，兩人愛得懵懂而純真，但男友貧瘠的家庭，引發(fā)了李家人的反對。

因江西老家中對李瑩的彩禮早有“安排”，讓女兒出去打工供弟弟讀書，結(jié)婚收彩禮為弟弟買房，這是父母從小就灌輸給她們的未來。

除了當?shù)艿艿母接购图彝サ墓ぞ咧猓瞵摰拇嬖谒坪躏@得非常多余。

因而當李瑩第一次從別人身上感受到存在時，她也想有尊嚴地愛一次。20歲時，李瑩用打工攢下的所有積蓄再加上男友給的兩萬塊，從父母手中“贖回”了自己的婚姻自主權(quán)，嫁給了自己心里的愛情。

當都市女性都在警惕和遠離婚育陷阱時，李瑩卻走上了一條完全相反的道路，試圖從婚姻中尋找脫離原生家庭的捷徑。

這條路并非想象中的輕松。因為好景不長，李瑩看似美滿的婚姻生活在丈夫染上賭癮后破裂。

她苦口婆心地勸說過，聲嘶力竭地咆哮過，也試圖用激烈地爭吵來喚醒對方，等來的只有丈夫的債臺高筑。

直到對方開始破罐子破摔式酗酒，李瑩選擇了離婚，婆家卻不肯放手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想以此拿捏她。

李瑩做出了驚人的決定，直接決絕地離去。她表面上不在意女兒的死活，背地里卻進入附近的服裝廠，一邊打工還債，一邊等待時機。

車縫工的工位（訪者圖）

離婚后李瑩沒有回娘家，因為家中父母卻早就篩好一堆二婚男，等著將她進行重復(fù)利用。當原生家庭的陰影再度籠罩，她想過帶著女兒跑路，但礙于現(xiàn)實放棄。

還好，李瑩在廠里遇到了后來的丈夫——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卻在當送奶工的男人，他也是別人口中被職場唾棄的邊緣人，因為訂婚兩次都被女方毀約的窩囊廢。后來，兩人在工友的撮合下結(jié)婚。

第二任丈夫性格內(nèi)向靦腆，并不是掌舵家庭的一把好手，但他善良而真誠，并非人們口中所說的“書讀呆了的傻子”。對此李瑩想的很清楚，家庭不一定要靠男人，自己也可以充當主心骨，兩人一拍即合。

性別是一種語言和文化強加給我們的社會結(jié)果，沒有人應(yīng)該如何，女人是，男人亦是。

婚后，夫妻倆，一個在服裝廠，一個在玻璃廠，勤勤懇懇工作然后攢錢在市區(qū)買了房。李瑩也在前夫再婚時，爭取到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再次懷孕時，她仍在縫紉機上不停歇，一天做上百條泳褲都不覺得累，全力帶著家庭前行。

第一次結(jié)婚時，李瑩將原生家庭中不存在的愛與自由寄托在丈夫身上，結(jié)果一敗涂地；第二次結(jié)婚時，她在經(jīng)濟和心理上緩緩走向獨立，開始獲得掌控人生的權(quán)力。

對于女性主義而言，重要的或許不是該不該結(jié)婚，而是如何找到并保持自己的獨立性。

50歲，傾盡一切只為女兒，不再活的小心翼翼

50歲的“陪讀媽媽”程紅英，則用女兒的自由生長，療愈自己被“規(guī)訓(xùn)”的前半生。

中午的時候我見到了程紅英，她每天為讀高三的女兒準備完午餐后，就會到納斯服裝加工廠報到。她就擠在一群銀發(fā)老太的中間，有說有笑地干著剪線頭的活計。

在外人眼中，程姐本不用如此勤快，丈夫能賺錢，家中只兩個女兒，完全可以躺平。但兒時的經(jīng)歷，讓她時刻警惕著金錢窘迫。

待剪線頭和打包的泳裙（訪者圖）

小學(xué)二年級時，母親遲遲不肯給程紅英交學(xué)費，老師又時時在課上對她“點名催收”，她實在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便主動退學(xué)，自己靠著看瓊瑤電視劇才勉強把字認全。

程紅英曾無數(shù)次悔恨于當時輟學(xué)的沖動，但直到母親臨終前才被告知，拖著不給學(xué)費是父親的授意，理由是給女兒讀書只是浪費錢。

在類似家庭中長大的女孩總是如此，先學(xué)著苛責自己，后被教唆放棄自我，再被馴化成服從和服務(wù)他人的摸樣。

20歲時，程紅英在姨媽的介紹下，嫁給了一個靦腆白凈的男生。那個時候她對于婚姻沒有太多想法，只是父母讓結(jié)婚就照辦了。后來大女兒出生時，她已打拼出了一個小小的事業(yè)，卻在丈夫提出去外地承包工地時，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一同前往。

在一家人在外地落腳的棚戶區(qū)，程姐見過鄰居隨意傾倒在路面的排泄物，看見為了生兒子不斷懷孕的女人，目睹黑診所里因墮胎大出血而奄奄一息的女孩，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出于母親的本能，程紅英無法讓女兒成長在這樣的地方，她不敢想象女兒長大經(jīng)受這種種的可能性。于是，她第一次對丈夫提出了反對意見：回家，現(xiàn)在就帶著女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后來直到二女兒出生時，一家人還沒有自己的房子，只能同公婆小叔子住在一個屋檐下。公公偶爾會指著在沙發(fā)上的兩個孫女咒罵道：“一屋子癟谷。”

還在月子里的她，只能選擇隱忍不發(fā)。直到堂弟們扎堆玩耍，大女兒卻被叫去學(xué)洗碗，還被叔叔們訓(xùn)斥:”野丫頭，沒有一點女孩樣。"程姐火冒三丈，拉著丈夫，帶著女兒憤然離去。

波伏娃在《第二性》的開篇如此寫道：女人不是生而為之的，女人是后天養(yǎng)成的。程紅英雖不懂何為第二性，但她希望女兒可以自由生長，而不是被塑造成大人期待的樣。

程紅英傾其所有地栽培兩個女兒，把新家安在了學(xué)校附近，盡力為她們創(chuàng)造好的成長環(huán)境。

陪讀媽媽給女兒送飯（訪者圖）

如今，事業(yè)有成的大女兒已經(jīng)29歲，也走到了婚育的關(guān)卡，她經(jīng)常同程紅英聊現(xiàn)在的獨立女性，聽到媽媽婚后放棄了去海外發(fā)展的機會，她感慨地說：“媽媽，你當時應(yīng)該拋下我，選擇更好的人生。”

程紅英則說：你讓我當獨立女性，是讓我像個男人一樣去做選擇嗎？我不希望自己的幸福是以犧牲你為代價。我沒有選擇，但至少我的女兒可以有選擇。

當大女兒都快三十還不結(jié)婚被周圍人議論時，程姐淡淡地回應(yīng)：“她有自己的節(jié)奏，不需要你們操心。”當二女兒總在各種場合被拿來與學(xué)霸姐姐比較時，她對孩子說：“你是你，不需要去追趕誰。”

這一生，程紅英已無法成為放棄母職的那種獨立女性，但她甘做女性主義的擺渡人，為女兒們清掃出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

75歲，當了一輩子家務(wù)機器后，終于翻身做主

75歲，劉奶奶終于將“作威作福”大半生的老伴趕進了廚房。

我看到的劉奶奶，是在納斯服裝加工廠的所有雜工里最顯眼的存在。她雖年過七十，講話卻中氣十足，聊天時手上打包的動作也不見放慢。

劉奶奶的前半生，是典型50后農(nóng)村婦女的寫照。

19歲時，她聽從父母安排，與上工前匆匆趕來相看的丈夫遙遙相對，連臉都沒看清就嫁了過去。在“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時代旋律下，她掙工分和干家務(wù)兩肩挑。丈夫每天下班后自顧自地休息，而她在從事一天勞動回家后，還要接著操持家務(wù)，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十年。

劉奶奶的記賬本（訪者圖）

直到五十歲那年，劉奶奶做了場大手術(shù)。人生中第一次住院，卻頓頓吃的殘羹冷炙。因為她的丈夫，每天都緊著填飽自己的肚子后，才不慌不忙地送病號飯。躺在床上不便行動的劉奶奶沒有抱怨，心卻徹底涼了。

暗自吞下苦果后自我麻痹式地過糊涂日子——這是很多女性在面臨婚姻困境時的選擇。她們偶爾也會在社交媒體上大肆唾罵丈夫的惡行，卻只是絮絮叨叨地發(fā)泄情緒后，回到家中接著當無情的家務(wù)機器。

但一言不發(fā)的劉奶奶，走出了不同的路。

再回到家時，她進入了丈夫口中的“老年叛逆期”，雖無法像蘇敏一樣開著車去看世界，但她用無限期離開家務(wù)來宣告決心，在忘年交的建議下去找自己的天地，并開啟了一系列的“家庭暴動”。

劉奶奶在五十歲時上崗單位食堂的大師傅，在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中接受年輕人的夸贊——她廚藝極佳，但在過去幾十年，從未得到丈夫和兒子的稱贊。

與此同時，劉奶奶更加關(guān)注家里的女人。

她鼓勵囿于家庭的兒媳婦出去工作，對展露重男輕女觀念的老伴怒目相斥，還推翻了家庭聚餐時女人忙碌的舊例，把牌桌上的兒子們趕進廚房……看似微不足道，但對50后女性來說，卻是如此“出格”。

當劉奶奶從食堂大師傅崗位退下時，老頭子竊喜終于有人做飯，沒想到劉奶奶轉(zhuǎn)頭就進了服裝廠剪線頭，月入1500元。這讓每月只有百元養(yǎng)老金的丈夫，在經(jīng)濟實力被全面碾壓之后，只能走進廚房操持家務(wù)，接替劉奶奶前半生的工作。

家庭的本質(zhì)是社會關(guān)系，必然要符合社會運行規(guī)律，經(jīng)濟獨立是人格獨立的前提，更是掌握話語權(quán)的先決條件。

打包流程（訪者圖）

在廠里工作時，劉奶奶還會義務(wù)照看工友們的孩子，她喜歡孩子，自己也有個寶貝孫女。

在大城市工作的孫女患上了抑郁癥，文化程度不高的劉奶奶努力地想要理解卻沒有實在明白。但她沒有任何的指責和質(zhì)疑，她直接打電話對孫女說：“回家來，奶奶養(yǎng)你。”

讓孩子放棄城里的工作回家？——此事遭到家人的反對，但在劉奶奶這里沒有苦口婆心勸說，只發(fā)脾氣讓有意見的人滾出去。

等孫女到家后，劉奶奶什么也沒提，只是每天盯著她按時吃藥。然后兩人在工廠的角落里，干著活，聊著天，度過溫馨的祖孫時光。

日復(fù)一日，原本孫女只是單純地來廠里陪奶奶，后來開始接受學(xué)習(xí)新東西。有機器空閑時，她就請嬸嬸們教自己縫紉，后來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奶奶車了兩雙新袖套。

看到孫女眉間的陰霾漸漸散開，劉奶奶覺得很欣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轉(zhuǎn)，但至少最親愛的人在身邊，可以好好照看。

劉奶奶不太會去開導(dǎo)孩子，會的是用實際行動支持，用勞動和平凡的生活去開解。那些生活的真諦和女性獨立的道理，就藏在一湯一飯，一針一線里。

結(jié)語

服裝加工廠的女人們的人生，本質(zhì)上是日漸覺醒中的基層女性的縮影。

她們掙扎在艱難的生存中，卻不斷地煥發(fā)獨立意志；她們沒有為女性主義高聲吶喊，卻在不知不覺中挪動著步子緩慢靠近；她們無法抹去男權(quán)社會所帶來傷痕，卻早已在體內(nèi)爆發(fā)了一場微型革命。

她們直面戀愛、婚姻、生活、工作這些長期困擾女性主義的問題，走出了自己的堅定和不屈，沒有被某一種敘事所束縛，逐漸走出傳統(tǒng)女性的規(guī)馴，也沒有走入“像個男人一樣活著”的對立面，只是盡力前行。

大海雖然都是一望無垠的蔚藍，但仔細聆聽每一片打落在礁石上的海浪，激起的潮水聲都是如此不同。

我們不能用精英敘事去綁架所有的女性，因為這種標準既不切實際也談不上尊重，不過是一種慕強的偽裝。而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努力走下去的女性，哪怕只是微小的一步，也值得最高榮耀的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