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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觀察報記者鄭晨燁
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1997年,在寧波做業務員的陳凱峰,擁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機。
那時候,手機是純粹的奢侈品,當時實行的是雙向收費,不僅打出去要錢,接聽電話也要按分鐘扣錢,而陳凱峰當時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3000元,但他每個月報銷的話費賬單通常在2000元到3000元之間。
那是中國電子通信產業爆發的前夜,在那之前,陳凱峰腰里別著傳呼機,手里拿著像磚頭一樣的移動電話,在公共場合甚至還需要使用磁卡電話亭。
二十八年后,陳凱峰坐在深圳的辦公室里,作為酷賽智能的董事長向記者講述這段往事。他現在的生意,是把智能手機賣到全球七十多個國家。
從1997年那個拿著昂貴手機的年輕人,到2025年把超600萬臺手機賣遍全球的操盤手,陳凱峰完整地經歷了中國手機產業從無到有、從草根到正規、從狂熱到冷靜的全過程。
21世紀的第一個25年,他做過功能機的特色創新,也在鳥巢開過群星璀璨的品牌發布會,最終在巨頭林立的市場縫隙中,找到了一條看似不顯眼但卻足夠寬闊的生存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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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來深圳的陳凱峰
跑馬燈與三個大喇叭
2000年前后,國產手機產業剛起步。那時候,國產手機廠商大多扮演的是“中間商”的角色——核心技術掌握在海外品牌手里,國內廠商負責從韓國或中國臺灣地區購買整套設計方案,然后在國內組裝銷售。
這種模式的弊端在2004年左右顯露無遺。
從海外下訂單備料到最終出貨,周期長達12周。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電子消費品市場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往往是三星或者諾基亞發布了一款新機型,或者調整了價格,國內廠商倉庫里那些還未上市的老款手機瞬間就“不香了”。
陳凱峰意識到,沒有研發能力,只做渠道和組裝,是一條死路。
2005年,陳凱峰來到深圳,也是在這一年,聯發科(MTK)推出了著名的“交鑰匙”方案(Turnkey Solution)。這一方案的核心在于高度集成——聯發科將手機的主板芯片、通信協議、軟件系統以及參考設計方案全部打包在一起,提供給手機廠商;廠商拿到這套方案后,不需要再投入巨資進行底層的軟硬件研發,只需要購買屏幕、攝像頭、外殼等零部件進行組裝,就能生產出一臺可以直接上市銷售的手機。這極大地降低了手機制造的技術門檻和資金門檻。
在陳凱峰看來,MTK的出現改變了手機制造的底層邏輯。以前造手機是“蓋房子”,需要一磚一瓦地從地基打起;MTK的方案則是“精裝房交付”——芯片廠商把基帶、射頻、多媒體等核心功能集成在一塊芯片上,甚至連系統界面都做好了,相當于把墻刷白了、地磚鋪了、衛生間裝好了。
但這帶來了一個新問題:所有人拿到的“房子”都是一樣的。要在成千上萬的競爭者中賣出去,就必須進行“二次裝修”。
2006年,陳凱峰創辦了自己的公司,開始在深圳華強北的商業洪流中尋找機會。
當時MTK推出了一款代號6225的芯片。這款芯片原本是基于DVD技術邏輯開發的,雖然集成了多媒體功能,但有一個致命缺陷:不支持攝像頭。在2006年的市場上,不支持拍照的手機幾乎被判了死刑,大廠都不愿意用。
陳凱峰的團隊接手了這個方案。他們發現,雖然不能拍照,但這塊芯片的音頻解碼能力很強。
于是,一個極具中國特色的產品定義誕生了:既然不能拍照,那就把聽歌做到極致。工程師在軟件層面進行了修改,使它支持MP3格式播放,讓每一位使用這款手機的人都能聽到當時最火的《月亮之上》和《2002年的第一場雪》。
更重要的是硬件改造。陳凱峰把目標用戶鎖定為建筑工地的工人、在地里忙活的農民、長途貨運司機,以及廣大需要在嘈雜戶外環境工作的勞動者們。
他在手機背面裝了三個大喇叭,在嘈雜的工地上,這三個喇叭發出的聲音能蓋過攪拌機的轟鳴聲;在農村,把手機放在田壟這頭,人走到田壟那一頭干活,照樣能聽見聲兒。為了配合音樂,手機側面還被裝上了“跑馬燈”,音樂一響,燈光隨之閃爍。
另外,為了解決充電難的問題,這臺手機配備了一塊在該尺寸下幾乎達到物理極限的大電池,待機時間超過一個月。
這就是后來被輿論反復提及,甚至帶有貶義色彩的“山寨機”典型特征:聲、光、電。
但在陳凱峰看來,“山寨”這個詞在當時是帶有某種褒義色彩的,它代表了一種面向草根階層的技術普惠。正是這些價格低廉、功能粗暴卻實用的設備,大大降低了手機的擁有門檻,讓數以億計的普通人,許多收入微薄的勞動者,提前跨入了移動通信時代。
對于那個在工地上把手機掛在腰間、一邊干活一邊聽歌的工人來說,昂貴的品牌機是“陽春白雪”,而這臺耐造、響亮、不用頻繁充電的“山寨機”才是他們需要的“下里巴人”。
這種順應大眾真實需求的產品制造邏輯,支撐了深圳電子制造業數年的繁榮,直到2011年前后,小米以高性能智能手機殺入千元價位,用互聯網模式重新定義了性價比,才最終終結了這個草根時代。
陳凱峰在這個階段完成了原始積累,也見證了那個時代特有的生命力。
到鳥巢去開發布會
2009年,陳凱峰做了一個在當時看來順理成章,現在說起來卻最后悔的決定:做品牌。
那一代中國制造業者,普遍受到“微笑曲線”理論的影響。這個理論認為,產業鏈的附加值更多體現在兩端的“研發”和“品牌”上,中間的“制造”環節利潤最低。
于是,不想一輩子賺辛苦錢的陳凱峰,決定向曲線的上游攀登。
2009年8月,他在北京鳥巢舉辦了盛大的發布會,正式推出了“酷比(koobee)”手機品牌。隨后的幾年里,他請來了當紅明星鄧超做代言人,在電視臺投放廣告,在全國各省建立分銷渠道。
起初,憑借在功能機時代積累的渠道優勢和對下沉市場的理解,酷比手機有過一段不錯的日子。2011年,陳凱峰果斷停產了功能機,全面轉向智能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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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陳凱峰舉著剛發布的新手機
但行業的風向在2014年前后發生了一些變化。
首先是運營商市場的劇變。在3G時代,中國移動、中國聯通和中國電信為了搶占用戶,推出了大量的“存話費送手機”活動(合約機),這創造了一個巨大的B2B市場,中興、華為、酷派、聯想(中華酷聯)憑借與運營商的深度綁定,占據了主要份額。
然而,隨著“營改增”稅制改革的實施,以及國家審計署對運營商營銷費用的嚴格審計,運營商不再被允許進行大規模的“零元購”補貼,合約機市場迅速萎縮。
其次是4G網絡的普及,中國移動憑借4G網絡的先發優勢,不再需要通過終端補貼來留住用戶。
更致命的是公開市場的洗牌:小米通過互聯網模式擊穿了智能手機的價格底線;OPPO和vivo則通過深耕線下毛細血管般的渠道網絡,以及“充電五分鐘,通話兩小時”這樣的功能點教育,建立起了強大的品牌護城河。
在多重因素催化之下,市場迅速向頭部集中,對于像酷比這樣的二線品牌來說,空間被急劇壓縮。
研發投入是一場無底洞的“軍備競賽”,頭部廠商可以動用幾千人的團隊去開發影像算法,去定制屏幕,去調試系統流暢度,而對于年出貨量在百萬級的廠商,每一筆研發費用分攤到單機上都是沉重的負擔。
2017年,陳凱峰在南京舉辦了酷比F2手機的發布會,站在舞臺上,看著臺下的經銷商和媒體,他內心涌起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他意識到,國內智能手機市場的格局已經固化,頭部品牌的護城河,諸如品牌資金、研發規模、供應鏈話語權,已經高不可攀,繼續在“微笑曲線”的品牌端死磕,只會讓企業走向消亡。
那一年,陳凱峰決定“斷臂求生”,他逐漸停止了國內自有品牌的運營,將目光投向了海外,投向了那些巨頭們看不到的角落。
多年后復盤,陳凱峰坦言,如果能回到2000年,他絕不會選擇做品牌,做品牌是受了情懷和理論的誤導,浪費了企業大量的資源和時間。
在他看來,在爭奪金字塔尖的競爭中,有時候不僅需要努力,更需要“天資”和時代的運氣。
陳凱峰笑著調侃說:“曾經行業預測市場能容納20家品牌,酷賽做到了前20;后來預測能容納10家,酷賽也沖進了前10,但最終,華米OV(華為、小米、OPPO、vivo)拿走了市場上超過90%的份額。”
把“一米寬”的生意做到“千米深”
2017年,陳凱峰帶著團隊出海。
起初,他們依然帶著做品牌的思維慣性,試圖在海外復制國內的打法,但很快,現實給了他們新的教訓——海外市場并不需要另一個新的“中國品牌”。
在東南亞、非洲、拉美,除了蘋果和三星,市場上充斥著各種中國品牌,對于當地消費者來說,多一個來自深圳的Logo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陳凱峰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既然做不了“鳳尾”,那就做“雞頭”,他不再執著于將品牌的名字印在手機殼上,而是退回到幕后,做當地品牌的賦能者。
他發現了一個反常識的現象,在手機這個看似被巨頭壟斷的市場上,依然存在著大量未被滿足的“利基市場”。比如在南亞某國,當地的許多低收入人群這輩子都不會出國,甚至連本省都不會出,對于他們來說,手機里支持全球漫游的頻段模塊是完全多余的成本。
于是,陳凱峰的團隊做了一個大膽的減法:直接在硬件上“摳掉”國際漫游頻段,針對當地的基礎網絡設施重新調試天線。這一改動讓手機的信號更好了,成本更低了,價格也更具競爭力。
接下來,陳凱峰切入了一個更為特殊的領域:三防手機。
這并不是一個大市場,但卻是一個高門檻市場——德國的護林員、法國的警察、美國的建筑工人,他們需要的不是一臺精美的藝術品,而是一臺摔不壞,甚至能當工具用的手機設備。
酷賽智能開始給手機做“特種改裝”。
為了滿足護林員和工業檢測的需求,他們在手機上裝上了熱成像鏡頭,這不僅能用來在夜間搜救,還能用來檢測工廠里的管道泄漏和軸承發熱。
為了滿足建筑工人的需求,他們加入了激光測距儀,以前的手機測距APP只能測幾米,誤差很大,酷賽做進去的硬件模組能測1000米,工人在地上一掃,就知道塔吊的吊臂有多高。
為了滿足物流倉儲人員的需求,他們加入了專業的極速掃碼頭,相比普通手機攝像頭,這種掃碼頭的識別速度快幾倍,能適應各種光線和污損條碼。
為了滿足戶外愛好者的需求,他們做出了能當充電寶用的兩萬毫安大電池,甚至把投影儀塞進了手機里,讓“驢友”在帳篷里能看電影。
這些“一米寬,千米深”的生意,雖然單個規模不大,但利潤穩定,且因為涉及底層的硬件定制和APK(安卓應用)適配,巨頭們往往因為投入產出比不高而不愿涉足。
比如,一個擁有幾千名軟件工程師的大廠,很難為了幾萬臺的訂單去專門適配一個護林員使用的對講機軟件,但這正是酷賽的機會。陳凱峰養了一支精干的工程團隊,專門解決這些“邊角料”里的硬骨頭。
在美國市場,陳凱峰更是利用了產業轉移留下的空白。比如,隨著美國本土制造業的空心化,懂手機工程制造的人才出現了斷層,于是,當美國的運營商需要推出自有品牌(白牌)的手機來作為“禮品”贈送給低收入群體,或者用來推廣新的網絡頻段的時候,國際頭部手機品牌不太可能配合運營商做這種低利潤的定制,更別說美國本土的設計公司連開模都要跑到深圳。
于是,酷賽成了美國運營商背后的“隱形工廠”,他們在丹佛派駐工程師,陪著運營商做路測,解決新頻段的適配問題。
依靠這些看不見的生意,2024年,酷賽智能的手機出貨量達到600萬臺,在服務本土品牌的細分領域做到了全球前列,而這些手機的平均出貨價,穩定在每臺500元人民幣左右,在ODM(原始設計制造商)企業中算是中上水平。
在這種細分市場,陳凱峰帶領酷賽智能逐漸建立起了自己的護城河。
不過,如果僅僅把酷賽智能定義為一家生產硬件設備的企業,并不準確。因為,要把幾百塊錢的手機賣遍全球,靠的不僅僅是成本控制,更是技術底座。
為了支撐這些千奇百怪的定制化需求,酷賽智能在深圳、西安和宜賓建立了三大研發中心,擁有近千名研發人員,他們在射頻天線、影像算法、操作系統優化以及散熱技術等底層領域投入了大量資源。
正是因為掌握了這些核心技術,酷賽才能在給南亞客戶“做減法”的同時,給歐美客戶“做加法”,將熱成像、激光測距這些復雜的工業模組,穩定地集成進一部手機里,這本身就是一道極高的技術門檻。
不一定要做主角
2025年歲末,在和經濟觀察報記者交流時,陳凱峰暫時放下了“微笑曲線”,對于企業發展戰略,他現在更愿意信奉“波特五力模型”,認為誰擁有不可替代的供應鏈和工程能力,誰就在談判桌上擁有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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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的陳凱峰
在海外市場,曾有客戶非常信任網絡論壇上的技術“高手”,堅持要按那些“高手”的想法來設計產品,但這些想法往往脫離了工業制造的實際,在工廠的大規模生產線上根本跑不通。最后,為了讓產品能順利生產出來,還得靠酷賽的工程師花了兩個月時間,用最傳統的工程制造經驗去幫客戶修改方案,解決實際的量產難題。
這讓陳凱峰確信,中國的工程技術能力和全產業鏈配套能力,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依然是核心競爭力。
現在的酷賽智能,正在嘗試將這種能力復制到手機之外。
在美國的健身房里,跑步機上的智能屏幕可能出自酷賽之手,通過打通賬號體系,用戶在不同健身房的數據可以同步;在道路上摩托車的智能中控屏,本質上也是一個車規級的三防手機,這也成了酷賽的新業務。
陳凱峰甚至開始關注機器人的關節和中控,對于未來的競爭,他有了一套新的務實邏輯:“你要么自己建造一個生態,要么就成為生態中的一員。”在他看來,如果不具備定義行業的能力,那就努力跟上生態,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只要方向對了,生態選對了,作為供應鏈的一分子,酷賽也能跟著飛起來。
他認為,在這個行業里,活下來,并且活得有質量,遠比出名更重要。
(作者 鄭晨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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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晨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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