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智宇
編輯 | 張曉玲
2025年,全球智駕行業正經歷一場范式轉移。過去十年,自動駕駛是實驗室里的代碼游戲,是靠Demo和PPT堆砌的幻夢;而現在,這門生意正式從虛空墜入實地,開始在財務報表上硬碰硬。
當曾經光環滿身的L4獨角獸因無法跨越規模生死線而陷入停擺,先行者們已經悄然扣響了盈利的大門。2025年二季度,百度蘿卜快跑在武漢實現收支平衡;11月,小馬智行宣布其第七代Robotaxi在廣州實現單位經濟模型(UE)轉正。
小馬智行聯合創始人、CFO王皓俊在近期的采訪中對華爾街見聞表示,能夠在廣州實現UE轉正,意味著小馬智行在規模上量的過程中,逐漸打磨出一個標準的運營流程,能夠賦能給小馬智行的合作伙伴。
王皓俊認為,前幾年Robotaxi的商業化還更多處于0到1的階段,現在已經逐漸進入到了一個1到100、1到1000的階段。
一張清晰的商業化時間表已經浮出水面:從2025年底沖擊千輛級車隊,2026年提升至3000輛,到2030年邁向10萬輛規模,Robotaxi將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意味著,Robotaxi的競爭主戰場已經轉移。當單車硬件成本下探至25萬人民幣的生死線,一場關于利潤的新競賽已然啟幕,與此同時,則是AI正以一種不可逆轉的態勢,重塑著物理世界的運行規則。
商業閉環
在廣州實現單位經濟模型(UE)轉正,意味著小馬智行能夠在區域市場上實現商業閉環。這是從“實驗室研發”向“商業閉環”的驚險一跳。
所謂UE轉正,是指在剔除總研發投入后,每一輛在街頭奔跑的車,其收入已能蓋住硬件折舊與運營開支。
在過去,Robotaxi曾是一個讓投資人頭疼的“焚鈔爐”,每一輛在街上跑的測試車都背負著天價的改造費和運營虧損,這種“投得越多虧得越多”的邏輯曾是行業揮之不去的陰影。
但王皓俊賬本里的數字表明,拐點已至。小馬智行第七代Robotaxi在廣州實現日均23單,日均營收約為299元。
按照行業常態化運營的對標,當日均單量達到24單時,用戶端和營收端便能形成極佳的正向循環,而299元這一數字,已經足以蓋過包含硬件折舊和所有運營成本在內的支出。
能把賬算平,靠的是對成本的把控以及運營能力的持續優化。
相比第六代,小馬第七代車的自動駕駛套件BOM成本驟降70%。馬徹底摒棄了傳統Robotaxi使用的、動輒數萬元且功耗驚人的工控機(IPC),轉而大規模應用了其自研的、基于4顆英偉達Orin X車規級SoC芯片的域控制器,成為業內首個實現此類方案規模化落地的L4級玩家。
通過利用中國本土L2+量產車的規模效應,小馬將激光雷達成本壓低了68%。第七代車不再依賴昂貴的定制化機械式雷達,而是選用了如禾賽AT128等已進入大規模量產周期的車規級固態雷達。全車34個傳感器實現了100%車規級零部件。
與此同時是算法的持續優化。王皓俊透露,軟件層面的優化讓系統在面對傳感器“噪點”時的處理能力提升了30倍。這意味著,小馬可以用更便宜、更標準的硬件,跑出比上一代更安全、更絲滑的表現。
除了硬件,運營費用的每一分錢也要精打細算。王皓俊告訴華爾街見聞,憑借遠超人類司機的安全記錄,其Robotaxi的商保年費比傳統出租車低了整整50%,這本質上是保險公司用現金為AI司機的安全性投下的贊成票。
在遠程協助端,人效杠桿也在提升:目前遠程協助員與車輛的比值已達到1:20,并計劃在年底前壓向1:30。而地面維護則通過數字化工單系統實現了標準化,車輛回場后的清潔、保養由支持人員批量處理,也是一個人實現近20輛車的維保。
正是有了這一系列的成本的壓降,才讓小馬智行在廣州實現UE轉正。王皓俊表示,這也讓小馬智行有信心去投放更多車輛,進一步通過網絡效應,帶來財報上的增長。
王皓俊認為,從全球市場來看,眼下最值得看的是中東市場。隨著該市場進入示范運營階段,中東會成為產生可持續收入的市場。
跑通樣板的同時,小馬也在從重資產轉向輕資產。王皓俊直言,公司不能死磕自營,因為持有10萬臺車輛所需的資本支出(CAPEX)對任何初創公司來說都是“財務自殺”。
于是,小馬構建了一個“利益均沾”的價值鏈:主機廠生產車輛,資產公司如西湖集團、陽光出行購買并持有,流量平臺如高德、如祺負責訂單分發,小馬則輸出核心的“AI司機”大腦。
在這種模式下,小馬的收入轉變為銷售收入、技術授權費(License)以及每筆訂單的服務分成。這標志著小馬正式從重資產探險者轉變為生態賦能者。其目標直指2026年車隊擴容至3000臺的全新規模。
行業混戰
2025年的Robotaxi賽道,已然成為一場由科技巨頭、出行平臺與主機廠共同卷入的行業亂戰。在這個萬億級的賭桌上,所有人都在通過結盟、降維打擊與生態重組搶奪決賽圈的入場券。
Waymo代表了美國式的“工程完美主義”高地。新一輪150億美元的募資計劃,將這個先行者的估值推向了千億美元關口。
Waymo追求的是極致的冗余與標準化方案,其周訂單突破45萬單、2025年至今出行量超1400萬次的戰報,向資本市場證明了“長期現金流”敘事的可行性,但這種模式也伴隨著沉重的財務包袱。
王皓俊指出,Waymo即將投放的新車型成本依然是中國同類車型的4到5倍以上。這種重資產打法雖然構筑了技術壁壘,卻也為具備強大供應鏈韌性的中國玩家留下了性價比突襲的窗口。
特斯拉的Robotaxi也在加速落地。馬斯克在奧斯汀正式去掉安全員,試圖通過極低成本的純視覺方案與100萬輛規模的野心,徹底重塑物理世界的調度規則。特斯拉之所以敢入場,本質上也是在云端訓練框架上轉向了強化學習和生成式數據的陣營。
甚至連一度退出自研大腦的Uber,也回歸了“神經網絡”調度平臺的角色,與Waymo、文遠知行、小馬智行等多方建立合作。這種“主機廠+技術商+平臺”的三位一體協作網絡,正在對孤立的技術公司形成包圍之勢。
國內新入者的“圍獵”正日趨激烈。小鵬汽車宣布2026年量產三款無需激光雷達的純視覺Robotaxi,并采用第二代VLA+VLM技術在廣州等地開啟運營。哈啰則聯手東風啟辰與地平線,試圖在2027年鋪開5萬輛規模。
一旁,百度蘿卜快跑周訂單已超25萬單,累計服務單量突破1700萬次。
而曹操出行、享道出行等玩家通過與千里科技、Momenta深度跨界,也在快速切入一線城市的核心區運營。
這一輪混戰標志著行業邏輯的徹底質變:Robotaxi已經從單純的“黑科技”演變為一場資本、供應鏈與運營人效的綜合肉搏戰。
這也是汽車行業進入智能化下半場的側寫。瑞銀投資銀行中國汽車行業研究主管鞏旻分析稱,當下Robotaxi的車價可以壓縮到30萬元以內,頭部公司也實現千輛的規模,并逐漸開始能夠在一定區域內單車層面扭虧為盈。
產業化以及優秀的成本控制所產生的新技術,正逐漸變得人人可負擔。
技術公司如果不能迅速與主機廠、平臺達成深度捆綁,就會在數據和資金的雙重枯竭中慢慢萎縮。最終,這不再是關于誰的算法更優美的工程師競賽,而是關于誰能率先占領城市物理空間、實現百萬級真實運力調度的權力爭奪。
體系競賽
Robotaxi的萬億市場,沒有人會想錯過。尤其是技術已然到了臨界點之后,就會有超速的發展,甚至是一夜間快速普及。
鞏旻向華爾街見聞分析,到2030年,如果在中國一線城市部分部署,Robotaxi市場規模為80億美元,如果在中國實現全國部署,可達到1830億美元,如果計入除美國以外的海外市場,則為3940億美元。
只是當技術跨越了可行性門檻,算法便不再是唯一的王牌。Robotaxi正無可爭議地進入了以運營效率為核心的“下半場”。
為什么運營變得如此重要?瑞銀研報預測,隨著硬件成本下降,運營費用(維保、保險、補能)在單車成本結構中的占比將從目前的48%左右升至55%。這意味著,未來真正的競爭主導權,正從寫代碼的工程師手中,移交給那些最懂城市調度的構建者。
規模效應的“黃金節點”被定在10萬臺。王皓俊預判,到2030年,小馬的目標是10萬輛規模,這對應了中國一線城市出行市場5%~10%的份額。達到這一閾值后,強大的網絡效應會產生質變,無論是用戶接受度,還是規模繼續往上走,會有更大的變化。
為了迎接這一時刻,頭部玩家正在堅決摒棄“模仿學習”的死胡同。王皓俊強調,L4的使命是比人類安全10倍,這必須依靠強化學習和生成式的“世界模型”。這種算法不僅是為了開好車,更是為了訓練一個具備思維鏈(COT)和邏輯推理能力的通用AI大腦。
從更宏大的敘事視角來看,智駕公司在車輪上打響的,其實是AGI(通用人工智能)的先哨戰。今天的智能汽車,本質上就是長了四個輪子的機器人。地平線的“直覺系統”旨在讓AI擁有類人的直覺,而元戎啟行的VLA模型則賦予了機器理解路牌、推理復雜潮汐車道的能力。
他們殊途同歸地指向了同一個終局:讓AI像生物一樣,通過對物理規則的深度理解而非單純的指令執行,去感知并博弈交互。
Robotaxi是AGI在真實世界中規模最大、實時性最高、容錯率最低的實戰演習場。在這個“絞肉機”里淬煉出的邏輯推理能力與博弈算法,最終都將復用至更廣闊的具身智能領域。搶占了Robotaxi的高地,就意味著拿到了重塑物理世界智能規則的終極船票。
在這場關乎生存主權的殘酷較量中,握住破局之鑰的,注定是那些既能深刻理解產業縱深、又具備極致運營效率的生態構建者。眼下,變革已然開始。
以下為華爾街見聞與王皓俊對話實錄(經編輯):
問:小馬智行為什么要當下選擇推行“輕資產模式”?收入分成怎么算?
王皓俊:這其實還要回到L4和L2+的差別,當你是一個L2+產品的時候,提供的是部分駕駛的功能,就功能本身來說,它到底有多大價值,其實不同用戶有不同的想法。但是對于L4來看,我提供的是一個完整的駕駛功能,也就是說把開車的活給干了。
我們預計在L4領域, License(許可)也好,分成也好,這部分recurring(反復發生)非常重要。而我覺得這個本身一定是會有。
隨著當下UE轉正,會有更多企業愿意來做這個事情。這個過程中,我們關注的一點是,能不能通過一個更有效的資本運作方式,用更少的資本能夠投放更多的車。我們也意識到,傳統意義上有很多的運營公司就是重資產的。對于它來說,因為它歷史上就是重資產的。這個新的商業模式不是對它的破壞,而是對它比較好的延伸。
至于說分成,現在還是在早期探索階段,從小馬智行的經濟利益上來看,脫離不了車輛銷售收入、技術授權(License)費、以及服務營收分成這三塊。
問:目前業內關于L3與L4的界限討論很多,您認為未來會是一個怎樣的演進趨勢?
王皓俊:L3很難像L4那樣提供服務。L3到最后還是需要人類司機,只要人類司機在那兒,跑Robotaxi的人力成本就省不掉,UE(單車經濟)就不可能轉正。
L3本身確實提供了一個私家車再往上走,能體現智能化進展的思路。L3如果成功,那么未來可能在Robotaxi成功的基礎上,會有更多人愿意接受包含L4功能的私家車。
問:小馬未來會做面向消費市場的L4嗎?
王皓俊:商業上永遠不會說不可能,但是目前來看,對我們來說還太早了。
問:小馬智行在海外市場的布局邏輯是怎樣的?哪些地區是重點?
王皓俊:海外和國內Robotaxi容量還是在兩個不同的量級,我預期明年海外允許示范運營的總量,大概是小幾百輛。
海外市場目前處于早期拓展階段,沒有到真正商業化起步階段。至少要有千輛的規模才有商業化的機會。Robotaxi是強監管行業,必須在當地積累里程。因此在海外的布局都需要前置去做,先把安全記錄做好。
地區上來說,中國和美國是最大的市場,其次就是歐盟。此外,包括日本、韓國、澳大利亞這些人力成本高、出行需求高的國家也是優先選擇。
中東市場非常獨特。雖然出行需求不是最大,但有自上而下的政策意志,歡迎高科技落地,政策推動力最強,明年可能就能進入示范運營階段。
在進軍海外市場的過程中,很重要的一個點是我們能不能找到當地的好的合作伙伴。在海外市場小馬智行不會說一個個去做垂直運營,但是可以賦能給當地有資源、有意愿的合作伙伴,走輕資產的模式。
問:Robotaxi盈利近在眼前,小馬智行是否會以行業首個實現盈利的企業作為目標?
王皓俊:這一塊不是我現在首要考慮的。在我看來,我們今天做到的是UE轉正,UE轉正之后,我確實有更大的信心去投放更多的車。但是你問我下一個增長目標,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量,是增長本身,而不是Breakeven(收支平衡)本身。
問:最近關于無人駕駛技術路線方面的討論很多,你對VLA、世界模型這兩個模型的走向和優劣怎么看?
王皓俊:對小馬智行來說,車端包括BEV也好,包括端到端,其實VLA本身可以作為一條線。另外一條線就是關于世界模型,它本身是強化學習和模仿學習本身不同的思路。
小馬智行從兩到三年前就開始說,小馬智行認為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在云端的訓練框架上,作為L4的要求非常明確,安全性實際上是要比人類司機高很多的,只有當安全性上達到高很多的能力以上,監管才會允許你進入到一個示范運營的階段。
因為有這個要求,我們認為模仿學習本身是不work的,所以需要強化學習,只有通過強化學習,才能使得某一方面的性能能夠比人類司機要厲害很多。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五六年前就轉到強化學習作為訓練框架,這和當下說的世界模型一脈相承。從L4或者是Robotaxi的安全性要求來看,最重要的一塊就是世界模型,或者是強化學習。
問:如何看待車企(如特斯拉、小鵬)進入L4賽道?
王皓俊:更多玩家進來是好事,說明大家看好這個行業,商業化即將來臨。
但L4最關鍵的是安全性,最近馬斯克自己也承認FSD現在有兩個版本,一個FSD for Robotaxi,一個FSD for Model Y,意味著他原來的想法,同樣一套東西,從L2+ FSD就變成L4的能力這個是不成立的。小鵬也要做相同的考慮。
此外,L4是強監管行業,即便車企在L2+有很多安全記錄,但這并不能直接幫助拿L4牌照。監管要求的是L4系統本身積累的里程。新玩家需要重新花時間、花資本去積累L4里程來證明安全性,這給小馬智行留下了窗口期。
問:車企講的比較多的是數據優勢,這塊會是小馬智行的短板么?
王皓俊:如果還是講數據的優勢,意味著他還是在走模仿學習,就是拿更多的數據從實際的道路基礎上來做模仿。從L2+的角度來說,這沒問題,因為L2+的最終目標就是開得像一個人類司機,而能力上限能類似一個人類司機,這就是一個好產品。
但L4的話,模仿學習本身不奏效。關鍵是有沒有一個好的生成式數據的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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