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

中國經濟發展的深層動力，既植根于經濟大省挑大梁，也深藏于生機勃勃的小城。

歲末年初，我們走訪了這些小城，探尋它們何以生機勃勃、熱氣騰騰的奧秘所在，感受蘊藏在其間的深層發展動力和宜居宜業的氛圍。

正是有如此之多的小城百舸爭流、奮勇向前，才夯筑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巨大潛力。

這些探尋的感受，輯成澎湃新聞“迎接2026”特別報道——《小城，何以生機勃勃》。

本文海報設計：祝碧晨

一座城市的活力，最直觀的體現莫過于“人”的流向。

“80后”趙長順笑稱自己不算“年輕人”了，但在技術研發領域，他依然充滿活力。

作為雙杰電氣合肥有限公司的技術總工，他手里攥著多項省市級科技進步獎和20多項實用新型專利，在行業里摸爬滾打了十幾年。

2022年6月，趙長順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離開工作多年的河南，帶著這20多項專利技術，舉家來到安徽合肥市長豐縣下塘鎮這個陌生的城鎮。這位“80后”技術總工的選擇，與比亞迪落戶下塘所引發的產業機遇不謀而合。

比亞迪落戶長豐下塘兩年后，33歲的本地人李勇進在距比亞迪員工宿舍3公里左右的地方開了一家水果店。他從母親手中接過冷飲生意，在這個汽車小鎮找到了新機遇——為年輕的員工供應水果。“過去只有逢集日才見得到人潮，現在每天早晚高峰都像趕集。以前街上多是老人孩子，現在放眼望去全是年輕面孔。”

下塘鎮汽車城。長豐縣委宣傳部供圖

下塘鎮，位于長豐縣中部，是一座擁有千年歷史的古鎮。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依靠耕作生活，當地以“下塘燒餅”聞名。2024年，下塘鎮實現規上工業產值1114億元，一躍成為安徽省首個、長豐縣唯一“千億產業鎮”。

2021年，比亞迪超級工廠落地下塘鎮，工廠區在這片土地上鋪展開來，給世代務農的當地人帶去了全新的生活。在短短數年間，下塘鎮憑借以新能源汽車為代表的戰略性新興產業而強勢崛起，不僅實現了經濟的跨越式發展，更吸引了大量青年人才匯聚于此。年輕人用腳步投票，讓這座小鎮煥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趙長順在車間指導設計員處理問題。受訪者供圖

技術總工的“奔赴”：帶著專利從河南來

2022年盛夏，38歲的趙長順站在職業生涯的重要轉折點。手握20多項實用新型專利證書的他，反復摩挲著兩份錄用通知書：一份來自天津的知名企業，提供優渥的薪資和完備的教育配套；另一份則來自江淮分水嶺上這個在地圖上需要放大數倍才能找到的小鎮——長豐下塘鎮。

那時的趙長順，已經在電氣行業摸爬滾打了十幾年，手里攥著多項省市級科技進步獎，日子過得不算差。“第一次來考察時的景象還歷歷在目。”趙長順回憶，2021年冬天他初次踏足下塘，鎮上唯一的商業街還是水泥路面開裂的模樣，“想找個像樣的餐館吃飯都難，最后在路邊攤湊合了一頓”。

2021年底這次來下塘鎮時，比亞迪工廠的鋼架剛搭起來，鎮干部就拿著“人才清單”跟他聊：“您要是來，合肥市D類高層次人才的補貼少不了，孩子上學我們幫著對接，愛人要是有教師證，鎮上的學校還能安排崗位。”半年后，他再次到訪，眼前的景象讓人驚訝：新鋪的柏油路兩側，奶茶店、快餐店、理發店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就連鎮中心也開起了兩家連鎖酒店。“以前晚上八點后就打不到車，現在全天24小時都能叫到車。”

“我看中的是這里新能源產業的上升空間和企業的平臺格局。這里的研發團隊平均年齡不到32歲，大家見面討論的都是新能源配電設備的前沿技術，這種氛圍很打動我。”趙長順說。

雙杰電氣生產線工人。受訪者供圖

扎根的過程，也不是全順風順水。剛入職雙杰電氣，趙長順就接了個“硬活兒”——200多臺新能源箱變設備的交付。“當時團隊底子薄，從報價設計到供應商選型，再到生產監督，全流程都得盯。”他帶領項目組連軸轉了兩個月，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最終按時完成交付。

如今這些設備已在多地投運，零故障運行記錄成為企業的名片。更讓他自豪的是大容量箱變設備的突破。“原來國內35千伏的箱變設備最大也就幾千千伏安，我們硬是做成了12500千伏安的。”這個金額上億的項目，從設計到生產處處是難題：成本控制、設備布置、絕緣防護，每一項都需要創新突破。趙長順帶領團隊反復仿真實驗，甚至邀請高校專家聯合攻關，最終啃下了這塊“硬骨頭”。

項目成果不僅獲得安徽省電力協會創新獎，更讓企業在新能源領域站穩了腳跟。在他看來，長豐的產業氛圍是“蓬勃的，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想把事情做成的成就感很強”。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2024年12月交付的北京東六環高低壓開關柜項目。“那是北京的重點交通項目，要趕通車節點，給我們的交期只有一個月，卻要交付三四百臺設備。”趙長順回憶起當時的壓力仍有些感慨。這個項目的設計方案是非標的，難度遠超常規訂單，再加上工期緊張，首發集團的領導還多次來現場催進度。

“那段時間真是拼了，技術團隊加班改方案，我和幾個總監、領導直接去供應商現場催貨，生產車間24小時連軸轉。”趙長順說自己有幾晚直接通宵，大部分時候也要忙到十一二點才回家。最后項目按時交付，還收到了對方送來的錦旗，“那種把硬骨頭啃下來的成就感，確實挺難得”。

新能源汽車城。 長豐縣委宣傳部供圖

夜幕降臨，下塘新能源汽車城的路燈次第亮起。趙長順還在修改第二天的技術方案。他的團隊里，35歲以下的年輕人占比高達80%。“公司有非常嚴謹的‘傳幫帶’制度，新人有生活助理，有師傅手把手教，師傅帶得好還有獎勵。”

趙長順也有顧慮：“年輕人來得多，有沖勁，但也容易浮躁。有些人待一兩年就離職了，能沉下心來的，也有不少已經穩定兩三年了。”他覺得沒必要用“80后”、“90后”的標準要求“00后”：“只要肯學肯干，我們就愿意培養，但留不留得住，還是看個人。”

年輕員工在下塘。長豐縣委宣傳部供圖

趙長順自己也沒停下成長的腳步。如今，他又完成了西安交通大學能源動力專業碩士學業——這一決定在2020年萌芽，2022年入學。“研發崗走到一定階段，會感覺自己懂得太少。高校的系統化訓練能提供更科學的解決方法。”他選擇西交大，因其在電氣領域的頂尖地位，且在當地設有教學班。2024年他順利畢業，“學的計算方法、可靠性研究這些，用到現在的新能源項目里，確實很有用。”

現在，趙長順全家已經安定下來。愛人在中學的工作穩定，兩個孩子在合肥的學校適應得不錯。“未來肯定扎根合肥了。”趙長順說，公司平臺發展潛力大，家庭生活穩定，是他這樣的技術人才選擇這片區域發展的理由。趙長順身邊還有不少同鄉也被吸引來了，“我們有幾個部門的總監和經理，都是原來河南的同事，后來陸續過來的。”

“我們圍繞青年人才，積極做好公共服務，夏塘里商業街已投入運營，能滿足吃住游玩各類需求，加上在建和計劃建的豐迪廣場、夏塘里二期、汽車城綜合服務中心，商戶將超2000家。”長豐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縣委人才工作局局長李迎春介紹，外賣、快遞、公交車、出租車、共享單車等多重服務配套，在下塘新能源汽車城隨處可見、串珠成線，在下塘新能源汽車城工作生活，不輸合肥主城區。

今年9月的一天，李勇進水果店賣的榴蓮。受訪者供圖

水果店主的轉型：在工廠附近開個“網紅店”

在趙長順這樣的技術人才被產業平臺吸引至下塘的同時，本地年輕人也在比亞迪帶來的商業浪潮中找到了新機遇。1992年出生的水果店老板李老板，用一場經營轉型見證了下塘從“老街趕集”到“年輕新城”的蛻變。

“家人們，剛到的泰國金枕榴蓮，果肉超飽滿，晚班的工友們抓緊下單，下班就能取！”晚上七點半，李勇進的水果店里，抖音直播支架亮著，他一邊給果切貼標簽，一邊對著鏡頭吆喝。玻璃柜里，晴王葡萄、車厘子等擺得整整齊齊。?

在距離比亞迪員工宿舍3公里的商業街上，“勇進冷飲·水果批發中心”的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這個100多平的水果店，是他2023年從老街冷飲批發店轉型而來的新事業。

這一切變化，都始于比亞迪的入駐。

作為土生土長的下塘人，李勇進的家族生意一直和“清涼”掛鉤——母親那輩就在老鎮街做冷飲批發。“以前老街就靠趕集熱鬧，一到逢集日，周邊村民就來買冰棍、汽水，平時冷清得很。”

2021年比亞迪落戶下塘時，李勇進還在守著冷飲店盤算生計，直到看到工地里日漸增多的工人，以及拆遷回遷房拔地而起，才動了“跟著發展走”的念頭。“工人多了，對水果的需求肯定大，說不定是個機會。”2023年春節剛過，他在離比亞迪員工宿舍約3公里遠的商業街租下門面，從冷飲批發轉向水果零售，取名勇進冷飲·水果批發中心。

李勇進的水果店。受訪者供圖

“剛開始只賣蘋果、香蕉這些常見水果。”為適應“00后”人群的消費習慣，李勇進開啟了一場“水果革命”。比亞迪一期投產后，隨著大量“95后”、“00后”員工的涌入，他大膽引進貓山王榴蓮、智利車厘子、日本晴王葡萄等高端進口水果。在守攤零售的同時，他還搞起了抖音直播、外賣。

“年輕人要靠抖音引流，現在很多顧客都是看直播找過來的。”他說，“現在每天抖音引流來的顧客占到三成，日訂單接近300單，營業額能到1萬塊。”李勇進說。

水果店的變遷，是下塘鎮人口結構與商業生態蛻變的縮影。李勇進記得，比亞迪沒來之前，鎮上街頭巷尾多是老人和孩子，如今走在商業街，隨處可見年輕人，“‘90后’都算‘前輩’了，來買水果的基本是‘00后’”。為了適應年輕客源，他的水果店營業時間跟著工廠輪班走——早上七點半開門迎早班員工，晚上等到八點多晚班員工下班后才打烊。

變化不只停留在生意上。“現在鎮上已有四條商業街投入運營，還有豐迪廣場、汽車城綜合服務中心等三個購物中心正在建設。”李勇進翻出手機里的規劃圖，這兩年鎮上的路“修得比城里還寬”，衛生也干凈了不少。以前連鎖品牌影子都沒有的下塘，現在周邊就有了三四個購物中心正在建設，“電影院明年就能開業，以后年輕人約會不用再往市區跑了”。更讓他感慨的是產業鏈的集聚效應：“比亞迪一來，佳通輪胎、中創新航這些大廠也跟著過來，周邊小廠越來越多，員工自然也多，我這水果店的客源就像滾雪球一樣。”

商業的繁榮也帶動了本地人的就業與創業。李勇進的水果店雇了幾位親戚朋友幫忙，“以前他們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在家待業，現在家門口就能掙錢”。他的朋友也跟著轉型，有把自建房改成賓館的，有開餐飲店的，“都是靠著廠區的人流把生意做起來”。

李勇進用抖音直播賣水果。受訪者供圖

如今，夏塘里商業街已入駐商戶超過300家。豐迪廣場、汽車城綜合服務中心等在建項目將再添2000個商鋪。對于未來，李勇進充滿期待。他打算等二期商鋪開業后再擴大規模，“現在想在商業街拿個門面都得搶，小品牌進不來，都是統一運營管理，有業態保護”。他更看重下塘鎮的產業潛力：“比亞迪四期快投產了，到時候人會更多，周邊的配套肯定會更完善。”

海報設計：祝碧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