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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5

在甘肅省民勤縣，一塊邊長60米的正方形場地，是為中國第一款可回收火箭朱雀三號建設的回收場坪。12月3日中午，據此三百多公里之外的酒泉衛星發射基地，朱雀三號首飛的時刻到來，這是中國商業航天歷史的重要時刻。“大運力、低成本、可重復使用”，這意味著朱雀三號的首飛，將重新定義中國人觀看火箭發射的預期，不僅要看是否成功入軌，更要看火箭的一子級能否成功地返回地面。

點火升空之后，一百三十余秒，火箭一二級分離，二級繼續完成入軌任務，一級則開啟返程之路。很多人在甘肅民勤的回收場坪等待著它，它也確實準時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

媒體第一時間的報道中，朱雀三號首飛的結果被概括為入軌成功、回收失利。

記者：先從這次任務發射開始說起，我進到你們公司的時候看到一個橫幅，是祝賀這一次朱雀三號火箭入軌成功，我看到的是成功，并沒有看到大家說的后面的不成功，為什么你們不說不成功，特別說這個成功。

朱雀三號總指揮 戴政：實際上這一次發射，應該是我們國家第一次去做入軌級的運載火箭一子級的回收實驗，并沒有說從最開始的目標設定上，認為第一次首飛就必須要回收成功，其實更多還是帶有一定的試驗性質和探索的一種角度去看這件事。

記者：你的任務整個是分為兩部分，一個是去，一個是回，去是成功的，但是回收沒有成功。

戴政：略有遺憾。

不完整的返回畫面中可以看到，朱雀三號距離成功并不遙遠。

戴政：分離完了以后，它有一個高空大角度調姿，調完姿以后，在距離地面80公里會做一個點火，這個高空點火段實際上也是非常完美的。在進入40公里以下的時候它就關機了，這時候會有一個氣動滑行段，是一個超音速載入，速度是很快的，我們需要通過火箭上的柵格舵，包括火箭的控制系統把它控住。

畫面中正在打開的是朱雀三號獨有的柵格舵，為最后的減速和姿態的穩定而設計。

戴政：從40公里一直滑到最后距離地面3公里，超音速載入，氣動控制的滑行段表現也非常完美。在3公里的時候，要做一次著陸點火。這個著陸點火有點類似于一個急剎車，高度降為零的時候，速度基本上要降到零，這時著陸腿展開才能夠吸收掉最后這一點撞擊的沖擊，讓火箭完好無損地立在地面上。對火箭飛行器控制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難度。最后那一腳剎車沒有踩好，就沒有實現剎車的功能，最后可以認為是墜毀在場坪的邊緣。

記者：這個邊緣意味著什么，是離成功近一點。

戴政：距離著陸的中心點大概是40米。

記者：這個40米意味著什么？

戴政：意味著如果最后的著陸點火工作正常的話，預期是能夠實現我們的目標，而且能落在場坪中心。

朱雀三號爆炸撞擊后的殘片和黑匣子將被帶回，進行全面檢查。盡管媒體上討論首飛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的聲音仍在持續，但對戴政和團隊來說，入軌的成功值得慶祝。

記者：你以前成功過很多次了，這一次的任務偏重是在哪呢？

戴政：這一次的任務實際上首要看中的還是入軌，這代表我們這款火箭后續是能夠為衛星客戶提供服務的。回收是我們火箭企業降成本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但對客戶來說，他要求是你要把我的貨物、有效載荷、衛星送到我需要的運行軌道上，至于這輛車你是不是能使用第二次，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記者：你這次是一箭幾星？

戴政：實際上這次沒有帶有效載荷，打的是一個配重。對火箭行業，尤其像我們民營商業火箭公司來說，要通過一次正確的飛行、成功的飛行來告訴他，我的火箭具備這樣一個能力，以后我才能夠把火箭賣出去，其實是一個行業上的慣例。

成功入軌，對朱雀三號至關重要，對中國正在面臨的星座組網的迫切需求同樣重要。2016年，正是看到了商業航天的前景，藍箭成為國內最早一批取得商業航天全行業準入資質的民營火箭企業。當時，戴政仍在中國火箭設計研究院工作。

戴政：2016年年初，我們公司的CEO張昌武約我在亦莊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

記者：他給你畫了一個什么圖，打動你了？

戴政：他對于未來商業火箭發展的預期，我認為四到五年之后會有這樣的事情，他認為在當下就應該有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一句話讓我印象特別深：有的時候還是要相信自己。突然被打動了，我覺得應該選擇要出來。

記者：你相信自己的什么？

戴政：相信這個行業的趨勢，我有這個技術能力是可以去推動、去做的。

在清華大學航天學院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學習的戴政，畢業后進入到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深度參與了長征系列運載火箭的研制。他進入火箭研究院的同一年，2010年，馬斯克的SpaceX公司開始加速，開啟了全球商業航天低成本、可復用的全新時代。

戴政：那時候有一個感覺，這部分商業需求如果國家隊沒有滿足，或者這部分商業需求，更便宜的滿足方式是SpaceX，為什么不能在國內去干這件事情呢？我相信一定有需求，一定會產生這個供給的。

記者：你是2016年到藍箭公司來的，要不要經歷很長一段時間的選擇、判斷。

戴政：做思想斗爭很久。一畢業就進入國企、央企，那時候沒想過要從這離開，有很多的感情在那里。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我決定第二天把離職申請遞給領導時，一旦遞出去就沒有回頭路了。我把在單位獲得的所有榮譽的獎狀鋪滿了一個床鋪，那天晚上哭了，就是要再投一次胎的感覺。感性上覺得要從體制內出來，那如果未來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最后不行了怎么辦，會有不安全感、巨大的焦慮和不確定性。理性層面覺得應該要出來。

從國家隊到民營航天公司的轉型，讓戴政擁有了創業的體驗，也讓他第一次嘗到了發射失敗的滋味。2018年，朱雀一號在入軌前的最后關頭宣告失敗。

戴政：最后差15秒入軌。因為箭上有個攝像頭能看到地球的背景，地球突然轉起來了，在這個屏幕里面。我想壞了，火箭姿態發散了，它入不了軌了。這就是航天非常殘酷的一面，它只有0和1的區別，要么是0，掉到海里、掉到地球上，要么是1。晚上吃飯的時候，好多人都哭了。

記者：到現在還是過不去。

戴政：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應激反應，想到那個場景是會讓你有那種感受。印象深刻的是，2018年1月1日的元旦，我們為了在元旦之后第一天去見一個結構的供應商，我們把圖紙交給他，元旦那三天都沒有休息，每天晚上干到十二點，早上八九點就來了，最后還是差一點。我們坐元旦節假日之后第一天的早班班機，七點多飛機就已經飛在天上了。座位上七八個人都把筆記本掏出來開始畫圖，那時候早班飛機，空姐都會把窗戶給拉上，機艙里面非常混亂，很多人在呼呼大睡。空姐經過我們這幾排的時候，她說你們都不睡覺嗎，我們只是笑一笑，就是這樣一種投入和付出，大家其實想的是能成功。

記者：那一次期待的成功變成失敗之后，對后來是有好處還是打擊？

戴政：其實也是有好處的，經歷過那次失敗之后，我們后來復盤發現，最核心的動力系統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藍箭決定自主研發液氧甲烷發動機，從技術上講，這是一個大膽的選擇，但從商業前景上講，又是必然的選擇。和固體燃料相比，液體燃料的優勢在于價格低廉，供給市場化，使用過程中，清潔環保，基本不產生積碳。是高頻次、低成本、可重復使用火箭的戰略選擇。

戴政：我們并沒有走過這條路，其實在很多場合跟團隊都說過這樣一個觀點：商業航天最開始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包括國家隊的肩膀上，但是當進入重復使用火箭研制領域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參照、進入了無人區，需要自己去探索，去摸索。

不僅在技術上進入了無人區，在基礎設施上，也同樣如此。這張照片記錄的是藍箭在東風商業航天創新試驗區建設國內第一個液氧甲烷發射工位的情景。

與發射工位同年開始建設的，還有國內首個民商火箭發動機熱試車臺。對發動機研制來說，擁有自己的試車臺，而不是到公用設施去排期、等待，可以大大提高研發效率。建發射工位和試車臺都屬于重資產操作，初期的商業公司這么做，顯示的也是一種決心。

記者：做這件事情這么燒錢，你們發愁錢的來源嗎？錢某種程度上也是你們公司的燃料。

戴政：主要還是投資機構投融資進來，曾經有過幾個關口都發愁過錢。2017年、2018年的時候，跟投資機構首先要解釋的事情就是我們辦這個事情不是非法的，因為大家的概念里面，航天是國家干的事情，民營企業、私人要干這個事情，國家能讓你干嗎。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講，朱雀一號是有歷史意義的，朱雀一號之后，2019年6月，國家國防科工局和裝備發展部就聯合發布了關于促進商業航天規范有序發展的通知，有了通知之后，我們再也不需要向投資機構去解釋這個事情是合法的，是符合國家規定、國家鼓勵的。

從2018年到2022年，五年時間里，大推力液氧甲烷發動機——天鵲系列的誕生，標志著中國民營航天在大推力液體動力領域實現零的突破。

戴政：有時候一直很感慨幸虧生在一個大國，而且是一個制造大國。像原來液氧甲烷發動機，發動機的噴嘴，干一個要上千塊錢，后來在國內找到了一家原來給手表行業做小零件精密加工的企業，這個企業后來轉型去給一些電子行業，包括一些汽車行業，做一些小零件的精密加工，干得非常好。我們把需求提給他以后，他們就找到了一種方法，能夠連續下料，在同一臺設備上既實現外面的機械加工，同時還能實現鉆孔，連續生產，大幅壓縮生產的加工工時，把成本降到了不足一百塊錢，降了十倍。國家有一個巨大的工業體量，就像一個大的寶庫，你在這里面總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讓戴政津津樂道的支持里，還有行業之外的人，比如湖州一個小龍蝦餐館的老板。當團隊被清洗發動機噴嘴的難題卡住時，他給出了最實在的支持。

戴政：我們推力室的設計師袁宇在一個小龍蝦餐館里，突然看到店老板用一個特別大的超聲波清洗機清洗小龍蝦。因為小龍蝦非常難清洗，他就靈光一現，能不能借用一下這個機器設備。因為不確定能不能好使，如果直接買一個，最后不好使，這個花費就白花了。

戴政：那時候也沒有那么多的錢，大家還是從節省成本角度去考慮。老板說這個東西借給你了，我這個店沒法開，然后他問你要干啥，袁宇就說我們是干火箭發動機的，在干中國第一款液氧甲烷的大推力發動機。老板說拿去用，不用付租金，就當是對中國航天的支持。我真的覺得每一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大國夢。

2022年12月14日，搭載天鵲液氧甲烷發動機的朱雀二號遙一火箭首飛。戴政和團隊再次品嘗了失敗的滋味。火箭一級、二級主機飛行正常，但二級游機工作異常導致發射失利。

戴政：當時失敗的時候，大廳里沒有一個人說話，特別安靜。

記者：安靜意味著什么？

戴政：這個行業平時的工作是要求很細致、很嚴謹，不能出錯，可以認為這個工作是沒有樂趣的。那么到發射，火箭一點火飛起來的時候，看著自己設計的產品帶著火箭特有的轟鳴聲，低頻、高頻很特別的聲音，向你襲來的時候，你會覺得太了不起了，原來所有經歷的一切，委屈、汗水、淚水也好，在那一刻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你會覺得人類太偉大了，而我就是這偉大人類當中的一員。

記者：那如果失敗了，你還會覺得偉大嗎？

戴政：如果失敗了，悲傷也會極致地放大，覺得投入了這么多，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最后夭折了，在情感層面會受到很大的波動和沖擊。能夠在這個行業里長期堅持下來的，都是對行業有相當認同度的，甚至喜歡這種感覺的，因為這種感覺有時候會讓你上癮，其實是很大的一種刺激。

7個月后，成功終于到來。2023年7月12日，“朱雀二號”遙二火箭成功入軌，成為全球第一款成功入軌的液氧甲烷火箭。液氧甲烷發動機特有的藍色火焰為中國商業航天注入了動力和希望。同時，藍箭瞄準了可重復使用的新一代火箭“朱雀三號”。

朱雀三號的設計實現了關鍵跨越：它采用不銹鋼做外殼，增強了耐熱能力，大幅減少了日后翻新成本，動力系統從朱雀二號的四機并聯升級為九機并聯，帶來更大的推力和運載能力。

2025年9月，朱雀三號動力試車首次全箭亮相，馬斯克公開評價，說它融合了SpaceX兩代火箭的一些特點，有望超越獵鷹九號。回看獵鷹九號的時間軌跡，漫長的技術迭代清晰可見。但其回報也是巨大的，2023年獵鷹9號發射接近100次，2024年接近150次，展現了高頻次復用帶來的巨大商業價值。

記者：看馬斯克試的話，他試的次數比咱們多太多了，既然他可以試這么多次，在錯中試出對了，為什么我們不可以？

戴政：SpaceX最新的估值應該已經到了四千億美金了，它能夠經受得起，比如像星艦這種體量的火箭造了多少發，它一次飛行，一級的發動機三十多臺掉到海里，掉就掉了，對我們來說，現在還做不到這樣。

記者：他不斷地試錯可以讓他少走多少路，他可以迅速積累多少有效的經驗。

戴政：他可以把產品逼向邊界，甚至逼向讓它失敗，能摸出產品的邊界，實現快速地迭代。某種程度上來講，我是認為其實我們國家也看到了這一點，允許科創板，像商業航天、具身智能，明確把這樣一些企業方向、創新方向寫到資本市場規則里面，允許這樣的企業去做上市，募集更多的錢，才有可能去跟全世界最先進的水準去競爭。

2025年6月，科創板出臺最新政策，將第五套上市標準擴圍至人工智能、商業航天、低空經濟等前沿領域，為未盈利的硬科技企業打開了融資通道。相應的，全球低軌衛星的發射日趨加速。低空軌道資源有限，規則是先到先得。目前，馬斯克的“星鏈”衛星系統發射總數已在2025年突破10000顆。中國也在加速推進自己的衛星互聯網計劃。圍繞低軌星座展開的競爭決定著未來全球通信網絡，乃至AI算力部署的競爭格局。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25年12月3日，朱雀三號迎來首飛時刻。

五百多秒的飛行過程中，發射大廳多次響起掌聲。在一子級回收失利后，二級火箭的入軌完成了1400秒的長滑行，為火箭后續運力的提升打下了基礎。

回收場坪上，人們的情緒平靜而樂觀。自媒體上，公眾也給予了理解和包容。航天事業最能體現人類的冒險精神，而冒險本身就包含著面對失敗的勇氣。

戴政：經歷過失敗才能夠得到試錯的經驗，公司的技術迭代才有可能走得更遠，如果始終不邁出那一步，可能就獲得不了試錯的經驗，離成功就沒有辦法更進一步。

記者：從這個角度來說，失敗和尚且沒有成功是不是一回事，是不是一個概念？

戴政：從我們工程的角度上來講，拿到了數據就已經是巨大的成功了，最后三公里的那一腳剎車，下一次再好好改進，去實現這樣一個目標。

繼朱雀三號之后，長征十二號甲火箭將開始首飛與回收技術的驗證。朱雀三號和它一樣都瞄準了星座組網這一國家需求。

戴政：如果能夠把國內中國航天的技術推向航班化運營，那我覺得我們沒白干這一行。

記者：這個責任是哪來的？

戴政：這個責任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支持我們用小龍蝦清洗機的老板一樣，他也愿意犧牲幾天小龍蝦的營業額。那時候突然就慢慢發現，其實不管是在國家隊還是民營企業，社會對一個群體的評價從來不是說出身是什么、在哪一個企業、什么性質的企業。而是你現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國家需要，如果是國家需要的，你也是國家隊。

制片人丨劉斌 王惠東

記者丨董倩

策劃丨黃瑛

編導丨郭佳

攝像丨王揚 王忠仁 高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