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林晴晴

編輯 | 袁斯來

在現代電子工業的微觀世界里，電子漿料扮演著極為關鍵卻又鮮為人知的角色。

無論是智能手機的核心電路板、新能源汽車的精密電控系統，還是支撐5G通信的基站濾波器，這些領域的復雜電子設備的穩定運行，都依賴著一顆顆粒徑不足500納米的金屬粉末。看似微末的它，卻直接決定著電子元器件的性能天花板，甚至牽動著整條制造產線的良率高低，堪稱電子產業“隱形的性能錨點”。

這種以金屬粉末為主材，搭配有機載體與功能性添加劑，經過納米級精度配比調制而成的關鍵功能性復合材料，正是支撐電子元器件核心功能的“工業血液”——電子漿料。

據中國電子元件行業協會及公司內部數據顯示，2024年中國電子漿料市場規模已突破350億元，占據全球60%的份額，已然成為全球電子漿料市場的核心。巨大的市場需求背后，是中國電子產業蓬勃發展的強勁動力，從日常消費的電子產品，到關乎國家戰略的通信、能源、航天等領域，電子漿料的身影無處不在，支撐著整個電子工業的運轉,它被視為電子工業中門檻最高、國產化率最低的“隱形戰場”。

然而，在電子漿料的高端領域，中國企業卻長期缺乏話語權。以被譽為“電子工業大米”的多層陶瓷電容器（MLCC）為例，這種基礎元件的生產精度堪稱極致——單顆需交替疊印上千層陶瓷介質與金屬電極，而作為其核心材料的鎳漿，在2020年之前國產化率不足1%，90%以上依賴進口，且進口價格高達百萬元/噸；更嚴峻的是，半導體封裝漿料、陶瓷基板漿料等高端品類，國產化率近乎為零，核心技術與市場主導權牢牢掌握在海外企業手中。

“進口漿料的價格普遍是國產漿料的2到10倍，下游企業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華昇創始人高珺博士直言行業核心痛點，“電子漿料對性能精度要求極高，一旦匹配特定生產工藝與元器件標準，就絕對無法降級替代——用不符合要求的漿料，要么直接導致元器件大量失效，要么讓整條產線的良率斷崖式下跌，客戶根本冒不起這個風險。”

2016年，高珺率隊回國投身電子漿料產業化事業，然而創業之路的第一道難關便直指核心生產設備。

“這根本不是靠花錢買配方就能打贏的仗。”高珺團隊深知核心技術的重要性，隨即開啟了長達三年的核心裝備重構之路，不僅將關鍵設備自制率提升至100%，打破海外設備壟斷；更在車間自主搭建了行業首條精益制造執行系統（MES），通過實時監控150多個生產數據節點，讓工人完全依系統指令操作，從流程上規避人為誤差。

這一系列舉措的成效立竿見影：產品量產良率從最初的80% 大幅躍升至99.9%，成功逼近全球頭部企業的行業頂尖水平。

相較于設備與配方的突破，工藝匹配的考驗更直接關乎產品能否落地。MLCC生產中需完成上千層交替印刷，鎳漿哪怕出現細微波動，都可能導致整批元器件報廢，容錯率近乎為零。

2019年，華昇的鎳漿產品進入國內頭部企業的驗證環節時，直面的是行業近乎苛刻的準入標準：在-55℃至150℃的極端溫度1000次循環測試和1000小時高溫高壓環境壽命測試中，容值變化必須在一個極小的范圍以內。

為攻克這一難關，團隊駐守客戶工廠，耗時三個月反復調試工藝參數，最終將容值變化率調試達標，成功通過驗證，并在2023年拿下國內MLCC頭部企業的首張批量訂單。

這標志著國內高端電子漿料實現了國產替代零突破，打破了海外企業在這一領域數十年的壟斷格局，成為中國電子材料發展史上的又一里程碑。

到2023年，其鎳漿進一步通過車規級認證，成為國內首家打入車規供應鏈的鎳漿廠商。

“電子漿料的量產一致性，就是企業的生死線，沒有任何妥協空間。” 高珺強調，“要知道，一公斤漿料能生產上萬顆MLCC，哪怕良率達到99%，看似只差1個百分點，但是落到實際產能里，都意味著每天有數萬顆瑕疵品流入終端市場——這對追求零缺陷的電子制造業來說，是絕對無法承受的風險。”

2020 年突發的疫情，意外成為國產電子漿料突圍的關鍵轉折點。隨著國際物流鏈條斷裂，依賴進口的電子漿料庫存迅速見底，下游企業面臨“斷供即停產”的危機，原本緩慢推進的電子漿料國產替代進程，被徹底按下了 “加速鍵”。

當華昇鎳漿以僅為進口產品二分之一的價格切入國內電子元器件頭部企業供應鏈后，進口廠商緊急啟動降價應對——直接將原本報價大幅降至華昇產品同等水平，即便如此，仍未能阻擋華昇的市場攻勢。2023年，華昇MLCC鎳漿出貨量一舉突破100噸，營收年復合增長率超150%。

此后，華昇的國產替代效應持續向更多高端領域蔓延：在高頻通訊領域，其研發的陶瓷介質濾波器銀漿成功打入世界500強企業供應鏈體系，打破海外材料壟斷；在半導體領域，納米燒結銀漿順利通過低溫封裝測試，正式向高端半導體材料市場發起沖鋒。

如今，華昇作為國家級專精特新重點“小巨人”企業，公司以年營收超150%的增速強勢領跑行業，在MLCC輥印鎳漿等核心細分領域穩居國內銷售第一，成為國產頭部電子企業的首選供應商。

在本次專訪中，我們將探討一家中國材料企業如何用七年時間攻克納米級電子漿料的故事，以及當海外巨頭降價反撲時，如何守住國產替代的防線。

以下為訪談實錄，經硬氪編輯整理：

硬氪：當時國內電子漿料90%以上依賴進口，這是一個機會，但也是難啃的硬骨頭。您當時選擇做這件事的底氣是什么？

高珺：首先，我們的團隊掌握的技術是世界一流的，具有多年的技術積累。我們對行業的技術層次和未來發展方向有清晰的認知。作為一個企業，不僅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還要為未來儲備技術，否則很難持續發展。此外，我們也對中國市場的現狀感到不甘心——為什么這個領域我們要長期依賴進口？這種“氣憤”也成了我們的動力之一。

硬氪：這個市場很大，為什么過去長期依賴進口？

高珺：這個行業的門檻非常高，看似簡單，實際上只有頂尖企業才能生存，小公司很難存活。當時國際市場已經被歐美日韓瓜分完畢，國內企業很難擠進去。產品的驗證周期長達2-3年，從創業到通過驗證需要4-5年，期間需要持續投入，忍受寂寞，還要承擔失敗的風險。從短期投資角度看，這并不是一個吸引人的方向，更像國家應該主導的領域。但高校和科研院所更注重技術驗證，而非產業化，導致國內高端電子漿料領域長期空白。我們算是小概率成功的例子。

硬氪：為什么其他嘗試做電子漿料的企業沒有成功？

高珺：很多企業半途而廢，因為缺乏定力和長期投入的決心。電子漿料的研發和驗證周期長，需要持續的資金和技術支持。我們能夠堅持下來，一方面是因為團隊的技術積累，另一方面是對市場的堅定信心。現在國家也開始重視這一領域，未來會有更多機會。

硬氪：車規級產品的認證最難的是什么？

高珺：可靠性認證。我們的產品要在客戶端經過兩至三年的長期極端環境測試，還要在下游再做驗證。周期長、成本高，很少有公司能堅持下來。但我們拿下了，含金量很高。這行業看似藍海，但真正能玩的沒幾個，我們算是運氣加實力。

硬氪：如何應對低端廠商的“配方抄襲”？

高珺：配方只是基礎，關鍵是工藝和量產能力。客戶最擔心的是小樣合格但量產出問題。國內大部分企業的主要問題是產品一致性差。我們注重量產穩定性，避免砸牌子。比如我們從2018年就投入200萬開發了國內電子漿料行業首個MES系統，半導體行業常用這種系統，但漿料行業之前沒有。我們要求數據追溯5年以上，員工只需按系統操作，無需依賴經驗。系統會逐步引導操作，避免錯誤。

硬氪：如何與國際巨頭競爭？

高珺：國際巨頭對中國市場比較傲慢，技術服務差，主要依賴代理銷售。而我們可以提供本地化支持和快速響應。此外，進口漿料在運輸和清關過程中容易過期，客戶使用起來非常被動。本土化供應不僅能降低成本，還能提高供應鏈的穩定性。

硬氪：為什么選擇從最難的產品（MLCC鎳漿）開始做？

高珺：如果一開始就做常規產品，很容易被市場淘汰。我們必須繞開國際巨頭的布局，而高端市場正是他們的薄弱環節。此外，國家需要的是突破“卡脖子”技術，而不是重復低端競爭。我們的對手主要在日韓和歐美，他們憑借先發優勢和與客戶的深度綁定占據了市場。但他們對中國的服務和支持不足，這給了我們機會。

硬氪：電子漿料毛利很高，為什么還會分資源去做光伏漿料？

高珺：光伏市場潛力巨大，雖然毛利較低，但技術門檻相對低一些。我們進入光伏市場是為了未來的技術布局，比如鈣鈦礦和賤金屬電極領域。如果不提前進入，就會錯失下一代技術的機會。此外，光伏市場成熟，只要技術過關，就能快速形成收入。我們希望通過覆蓋更多市場，增強公司的綜合競爭力。

硬氪：國內MLCC廠商在擴產，他們會自己研發漿料嗎？

高珺：他們會嘗試，但術業有專攻。像華為研究元器件但不批量生產一樣，材料到器件跨度大。高端漿料仍依賴進口，自己做不現實。

硬氪：客戶選擇你們后，還會回頭找國外廠商嗎？

高珺：沒必要。我們服務好、價格低，除非我們做不了，客戶才會找國外。現在很多客戶明確：華昇優先，做不到再找國外。

硬氪：如何看待海外巨頭的反制？比如降價或技術封鎖？

高珺：封鎖問題在改善。只要你能做出來，他們就不封鎖了。比如國內某些產品量產后，他們反而會來設廠。現在他們怕技術泄露，所以通過代理銷售。這是低效的。我們通過產品競爭，逐漸和海外競爭對手展開戰略合作。

硬氪：公司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哪些挑戰？

高珺：最初幾年非常艱難，訂單很少，但我們堅持下來了。2018年公司只有20人，僅3萬元收入，今年預計實現3.5億收入。增長的核心在于技術和客戶粘性，一旦進入客戶供應鏈，就很難被替代。

硬氪：疫情期間對你們有影響嗎？

高珺：不能說沒有影響，但更多的是機會。當時海外客戶進不來或進來困難，他們更迫切地需要合作。比如制造業企業，如果原材料斷供但下游訂單已簽，工廠必須運轉，否則面臨違約。我們抓住了這個機會。只要物流不斷，我們就沒有發貨問題。我們采用專車物流，直接冷鏈運輸到客戶，不依賴散貨渠道。

硬氪：目前行業競爭格局是怎樣的？

高珺：日本企業用二十年建立的工藝控制體系仍是基準，規模擴張不能以犧牲質量為代價。如今挑戰包括海外巨頭降價狙擊、車規認證需通過長期可靠性驗證等。真正的競爭是技術迭代速度。

硬氪：為什么強調“穩”？

高珺：質量是生命線。日本同行也建議我們穩扎穩打。制造業不能冒進，我們已成長很快，未來會繼續平衡速度與質量。

硬氪：國際化方面，你們是怎么布局的？

高珺：國際化方面，我們通過自己的技術提升，將逐漸進入到國際一流漿料企業的行列中，并以開放的姿態積極與海外行業巨頭進行各類合作，實現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