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口老齡化加劇、腫瘤發病率持續攀升的背景下，在醫學界被譽為“精準抗癌利器”的質子治療，正逐步改寫傳統腫瘤診療的規則。廣州泰和腫瘤醫院院長、清華大學國家重點研究項目顧問專家錢朝南教授日前在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表示，質子治療的核心價值在于 “精準”，其背后的關鍵支撐是“布拉格峰”（Bragg Peak）的物理特性，“正是這一特性，不僅能大幅降低放療的副作用，更能提升患者生活質量?！?/p>

解密 “布拉格峰”

因缺乏能量集中釋放的特性，傳統光子放療（如 X 射線、γ射線）始終面臨 “誤傷正常組織” 的困境，“從皮膚表面進入人體開始，射線就會持續損傷沿途組織，即便到達腫瘤部位，穿過腫瘤后仍會攜帶剩余能量繼續損傷后方器官，相當于‘健康組織和腫瘤一起被輻射’?！?錢朝南指出，要理解質子治療為何能實現 “精準抗癌”，首先需深入認識其核心物理特性 ——“布拉格峰”。

這一現象由德國物理學家威廉?亨利?布拉格于1903年發現，是指帶電粒子（如質子）在穿透物質時，能量釋放并非均勻分布，而是呈現 “先低后高、再驟降為零” 的獨特曲線。

“也就是說，當質子束進入人體后，在到達腫瘤病灶前，其能量釋放始終維持在較低水平，對沿途的皮膚、肌肉、血管等正常組織損傷較少，用‘微風拂面地穿過健康組織’來形容十分恰當。當質子束精準抵達腫瘤所在位置時，能量會在瞬間集中爆發，形成一個能量峰值（即‘布拉格峰’），以高強度輻射摧毀腫瘤細胞，實現對病灶的‘精準打擊’。” 錢朝南進一步解釋，穿過腫瘤組織后，質子的能量會迅速降至零，不再對腫瘤后方的正常器官產生輻射影響，徹底避免了傳統放療 “瘤前高損傷、瘤后仍傷害” 的弊端。

“我們常把傳統光子放療比作‘霰彈槍’，沿途所有物體都會被波及；而質子治療就是‘精準導彈’，能根據預設目標調整軌跡，只在指定地點引爆能量?！?錢朝南強調，“布拉格峰” 的可控性是其最大優勢，通過調節質子束的能量大小和入射角度，可讓能量峰值精準匹配腫瘤的位置、深度和體積，這是傳統放療技術無法實現的。

他以一名收治的胰腺癌患者為例：通過 CT、MRI 影像精準定位腫瘤位置，再利用治療計劃系統計算出質子束的能量參數，將 “布拉格峰” 的峰值完全對準腫瘤區域，最終實現 95%以上的輻射劑量集中在腫瘤內，而小腸的受照劑量僅為傳統放療的1/10，肝臟的受照劑量降到了1/3。治療結果顯示，該患者在整個治療周期內未出現明顯副作用，每日都能正常進食，治療結束一周就恢復工作，這充分體現了 “布拉格峰” 在保護正常組織、降低治療風險上的核心價值。

特殊人群診療空白被填補

由于造價高昂，許多國家和地區的新建質子醫院都會將有限資源向兒童腫瘤患者這一特殊人群傾斜?！澳[瘤治療不僅要‘殺死腫瘤’，更要讓患者‘有質量地活下去’。” 錢朝南強調，“兒童實體瘤對輻射的敏感性高于成人實體瘤，因此兒童實體瘤患者治愈之后長期生存的比例較成人實體瘤患者更高。傳統放療患者可能在治療后5-10年出現由輻射引發的第二腫瘤、器官功能損傷等問題；而質子治療憑借‘布拉格峰’的精準性，可降低輻射誘發第二腫瘤發生率50%以上，其所帶來的正常組織保護效應，直接轉化為治療副作用發生率的顯著下降、保障患兒未來的智力水平和生育功能，對兒童群體的意義尤為重大?！?/p>

他進一步說明，傳統放療極易導致兒童生長發育遲緩、智力受損、內分泌紊亂等嚴重后果，目前國際上已將質子治療列為兒童腦瘤、神經母細胞瘤、橫紋肌肉瘤等惡性腫瘤的首選方案之一——不僅5年生存率比傳統放療提高 15%-20%，且90%以上的患兒智商（IQ）未受治療影響，能正常入學、成長。

盡管 “布拉格峰” 賦予質子治療顯著的精準優勢，但錢朝南仍特別強調，質子治療并非 “萬能抗癌療法”，其適用范圍存在明確邊界，且不能完全替代手術或替代藥物，三者在腫瘤治療中是互補而非替代關系。

“從技術特性來看，質子治療對腫瘤類型和分期有特定要求。例如，對于廣泛轉移的晚期腫瘤（如肺癌多器官轉移、肝癌多處骨轉移），由于腫瘤病灶眾多，無法通過放療兼顧全部病灶，治療效果有限；又如，對于胃壁的惡性腫瘤，由于病灶每天都在變換位置，在分次質子治療中難以精準重復腫瘤病灶的空間位置，因此不適宜質子治療。” 錢朝南說。

他同時指出，手術治療的核心優勢在于能直接切除腫瘤病灶，尤其是對于早期實體腫瘤（如早期肺癌、胃癌、結直腸癌），在腫瘤邊界清晰、未侵犯重要血管或器官、患者身體狀況允許的情況下，手術往往是實現根治的首選方案。“但質子治療可與手術形成協同配合，在特定場景下發揮重要作用。例如，對于局部晚期腫瘤患者（如腫瘤已侵犯鄰近重要器官，無法直接手術切除），可先通過質子治療縮小腫瘤體積、降低腫瘤分期，為后續手術創造條件；這一‘輔助治療’手段還能精準清除腫瘤周邊的微小侵襲腫瘤病灶，降低復發概率?！卞X朝南補充道，對于無法手術切除的患者，質子治療有可能發展成為重要的根治性治療選項，但這與 “代替手術”有本質區別。

談及中外癌癥治療效果的差異，錢朝南引用國家癌癥中心數據表示：中國總體癌癥 5 年生存率約為43.7%，而日本是 66%，美國達到 69%?！斑@一差距源于腫瘤譜的迥異、早診率的差異、診療規范度等多方面因素，而精準診療技術的普及度將作為各國進一步提升生存率的重要動力。以非小細胞肺癌為例，中國的總體5年生存率為16%-20%，而美國借助防癌體檢的普及、靶向與免疫療法的及時應用，再加上放療技術的提升，這一數據達到了25%-28%；肝癌領域的差距更明顯，中國肝細胞肝癌的總體5年生存率僅14.4%，日本通過提高早診率、先進的綜合治療技術，將5年生存率提升至53.6%。”

錢朝南表示，質子治療正成為各國進一步提升腫瘤治療水平的重要抓手，例如，美國目前已經投入臨床服務的質子中心就有46 家，另外還有7家在建的質子中心將會在未來5年內投入臨床使用。

香港居民北上尋醫

隨著內地質子治療技術的持續提升與服務體系的不斷完善，香港居民北上尋求質子治療資源，正成為腫瘤診療領域的新趨勢。這一現象的背后，是供需、技術、成本等多維度的優勢疊加。

“香港僅有香港養和醫院等少數醫療機構具備質子治療資質，且僅有1-2臺質子治療設備，而且缺乏360度無死角的旋轉機架，治療費用也不菲。” 錢朝南分析，而內地目前已在上海、廣州、濟南、武漢等城市建成數家高水平質子治療中心。“以廣州泰和為例，我們不僅配備了瓦里安ProBeam?質子治療系統、筆形束掃描系統及實時影像引導設備，還擁有經驗豐富的專業團隊,需結合患者的CT、MRI、PET-CT等多模態影像數據，構建腫瘤及周圍正常組織的三維圖像，每個質子治療方案需要反復優化數十次，耗時5-7天，每次治療之前還要進行嚴謹的靶區核對與驗證，最終實現劑量分布誤差達到美國妙佑醫療國際（妙佑醫療國際（Mayo Clinic，又稱“梅奧診所”）、 MD安德森癌癥中心等國際頂尖機構的標準?！?/p>

“大量成功案例讓香港患者對內地質子治療技術的信任度持續提升，過去幾年里，我們接收的香港患者數量大幅增加?！?錢朝南介紹，成本性價比也是吸引香港患者北上的重要因素：香港當地的質子治療費用加上醫師的診視費用往往在50萬港元以上，而內地質子治療的平均費用約30萬元人民幣，即便疊加交通、住宿等跨境支出，整體成本仍比香港低30%以上。

“發達國家的高生存率，首先得益于完善的癌癥篩查體系——美國45-75歲成年人的結直腸癌篩查率約為65%，其中結腸鏡是主要篩查方式（占受檢人群的 64%）。因此大量患者能在癌前病變階段得到及時干預；而我國很多患者確診時已處于中晚期，這自然拉低了整體生存率。”錢朝南同時指出，隨著內地質子設備國產化突破、新藥審批加速，中外癌癥治療差距正快速縮小。

“質子治療不僅是一項技術突破，更是一種診療理念的革新，它讓我們重新思考‘腫瘤治療的目標是什么’，這才是醫療科技進步的真正意義?！?對于質子治療的未來發展，錢朝南認為 “精準化、國產化、普惠化” 會是三大核心方向，并預計隨著國產化設備的普及、以及支付體系的多元化發展，“未來，質子治療與靶向治療、免疫治療的聯合方案，將成為部分中晚期腫瘤的標準治療選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