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新聞記者 劉琴
實習生 吳鑫晨
“冷美人退賽”“公司回應張老六請假參加荒野求生”“保險女銷售請假參加荒野求生賽”“25歲女孩海島求生吃了50只老鼠”——這些近期在各個平臺頻繁沖上熱搜的詞條,共同拼湊出一幅令人矚目的社會圖景:一陣呼嘯的“荒野之風”,裹挾著現代人的焦慮、好奇與渴望,從張家界的山巔,吹向溫州的荒島和懷化的山野,再吹向全國各地。
當荒野求生成為全民關注的流量風口時,網絡操盤手、夢想家與冒險者們紛紛涌入這片新興的叢林。一時間,全國各地關于荒野求生賽事的招募信息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這其中有不少信息是假的,不過依然有網友上當受騙,交了報名費之后主辦方不見了。”有荒野求生賽事資深策劃人告訴極目新聞記者,這條新興賽道正在野蠻生長,未來亟需相關部門介入規范賽事,“讓從業人員持證上崗,否則一旦發生重大安全事故,對整個行業都是毀滅性打擊。”
火苗燒掉的冠軍夢想
一場荒野求生比賽進行到第19天時,陳俊松的庇護所突然躥起火苗。這場意外,不僅燒掉了他在湖南懷化“通道杯”荒野賽場上的臨時住所,也燒毀了他用冠軍獎金為妻子補拍婚紗照的夢想。
“我的庇護所燒起來了,滅火時接受了其他選手幫忙,被罰了黃牌。”陳俊松說。更糟糕的是,裁判隨后在庇護所附近發現了一根說不清來源的繩索,讓他再獲一張黃牌。按規則,兩張黃牌意味著退賽。10月26日晚上10點多,陳俊松的荒野征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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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中的陳俊松(受訪者供圖)
陳俊松今年31歲,來自云南昭通,早前在上海跑物流,因妻子生病,他選擇辭職回家照看陪伴,近一年時間沒有了收入來源,這讓他倍感壓力。“荒野求生比賽冠軍可獲10萬元獎金,進入決賽并堅持30天就能獲得9000元獎金。”陳俊松心想,荒野求生無非就是需要鉆木取火和辨識野菜的能力,農村大山長大的他再合適不過,于是他說服妻子同意他報名參賽,并叫來岳母幫忙照顧妻子。
“結婚十來年,一直沒拍婚紗照,想拿獎金給妻子補拍一套婚紗照,同時到過年手頭也能寬裕些。”陳俊松坦言,他報名參賽的目的就是奪冠拿獎金。
盡管遺憾退場,陳俊松卻是賽場上最被看好的“種子選手”。第一個搭起庇護所的人是他,率先發現毛栗子野果的也是他。“吃起來跟板栗一樣,里面偶爾還有小蟲,淀粉、糖分甚至蛋白質都能補充。”他語氣里透著自豪,“后來所有選手都去找這個吃了。”
退賽后,陳俊松先是回了一趟家看了看妻子,同時在社交平臺開直播講述他的賽場故事,粉絲慢慢從個位數漲到1900多人。直播打賞給陳俊松帶來了打賞收入,雖然微薄,但讓他看到了希望。
11月中旬,陳俊松再次返回懷化荒野賽場,當起賽事的義工。“這里的義工都是被淘汰的選手,可以和他們交流進修荒野技能,為下屆比賽做準備。”贏得比賽、獲得流量關注,陳俊松盼著他能在荒野賽道找到新的可能。“若能通過荒野求生在互聯網上獲得收入,就能在家陪伴妻子,這比外出打工更適合我的家庭現狀。”
在大山中進行荒野“實習”
就在陳俊松這樣的選手為夢想與生計在荒野中摸索前行時,另一群人則從中看到了更廣闊的機遇。
今年7月,張家界七星山首屆荒野求生比賽的冠軍楊東東,在贏得10萬元獎金的同時,也收獲了數萬名粉絲的關注。這場賽事及其引發的流量漣漪,正悄然改變著許多人的選擇。
從事電商行業的魏劉林被這場激烈的角逐所吸引。當第二屆七星山賽事將冠軍獎金提升至20萬元,并展現出超乎想象的流量潛力時,魏劉林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他與伙伴兩人從云南文山驅車三百余公里,抵達云南峨山縣岔河鄉,隨身帶了一把35元買來的柴刀,還有手機、支架和戶外電源,便一頭扎進了海拔1500米的山林中。
“吃東西靠打野,煮東西用竹筒,住在灌木搭的庇護所里。我們專門來提前感受,為第三屆七星山荒野求生賽做準備。”魏劉林直言,打動他的不僅是第三屆已飆升至50萬元的冠軍獎金,還有賽事賦予“冷美人”“林北”等選手的巨大關注度。
如今,魏劉林在山中的每一次直播,都是他對這波流量的直接嘗試與捕捉。鏡頭前,他憑借早已掌握的鉆木取火技能向觀眾傳授經驗。“網友們最關注的就是鉆木取火和野外吃什么,這些我都擅長。”這場說干就干的直播,傳播效果出乎他的預料,“流量太好了,零粉絲起號,僅五六天就有了7000多人關注。每天兩場直播,最多時上萬人觀看,打賞收入高的時候有四五百塊,低的也有幾十塊。”這場荒野“實習”將持續到何時?魏劉林沒有確切答案,“什么時候堅持不下去了,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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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劉林在山里直播荒野求生(受訪者供圖)
對于未來,魏劉林的計劃看似簡單:“第三屆七星山的報名難度極大,我可能報不上名。不過現在各地類似的賽事越來越多,我應該也會參加。”談及對賽事的篩選標準,他只說:“獎金夠多,流量夠高。”
“比賽失敗了,腳也燙傷了”
與陳俊松、魏劉林一樣借網絡直播講荒野求生故事的楊芳,得到了不少網友的同情。
“工作很累,看荒野求生那么火,我也想換個環境,還有那么高的獎金,感覺自己有能力奪冠。”今年10月初,楊芳辭去工作,帶著工作兩年來攢下的一萬元,滿懷熱血地從廣西欽州前往浙江溫州,參加東方荒島求生比賽。
“大學時學過植物學、樹木學、森林學,之前還有過野外生存的體驗,我覺得我可以。”然而,現實的殘酷給了楊芳當頭一棒,比賽第十一天,她在晚上踩進了燒開水的鐵盆中。由于賽事方安全員未及時發現她燙傷,三天后,賽事負責人回到荒島上后,楊芳才被強行退賽,并獨自前往醫院就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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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芳比賽時被燙傷的左腳(視頻截圖)
“左腳二級中度燙傷,到醫院時傷口已經開始潰爛。”由于開賽前購買的運動意外險不承保個人現金獎勵大于3000元的體育比賽,楊芳左腳燙傷花費的2600余元只能自掏腰包,“比賽失敗了,腳燙傷了,積蓄也花光了。”唯獨賽場上的那份不被打擾的舒適,還讓她津津樂道著。
但回憶起賽事過往,楊芳仍心有余悸:“報名前主辦方說有13位安全員,上島后只有1位安全員負責30位參賽選手的安全,之前還承諾的直升機救援,根本就沒有。”
對于楊芳所述的一切,東方荒島求生賽事方負責人耿偉感到抱歉。“本來配備了15名安全員,但是其中很多人得知這個島的情況后,或者上島之后被這里的條件嚇跑。剩下的人有安全員、攝像師、剪輯師等,他們都需要負責匯報選手是否安全。”可是,這些工作人員中,耿偉認為只有他自己是有相關經驗的。
耿偉舉辦賽事的荒島位于溫州瑞安市境東南部,距市區超20海里。“進出島都需要坐船,單程需要兩個多小時,退賽的選手不能立馬出島,會留下來當義工。”耿偉介紹,他曾是網絡操盤手,僅因個人愛好,加之自己曾在荒野求生娛樂賽當過義工,所以組織了此次比賽。賽前他未向當地相關部門報備,應急救援方案是荒島主人提供,“萬一有人出意外,島主可以協調直升機救援。”不過,耿偉口中的直升機,他自己都沒有見過。
得知賽事方要接著舉辦第二屆東方荒島求生比賽,楊芳開始擔憂,“這樣的賽事沒有安全保障,如果發生更嚴重的意外怎么辦呢?”她選擇了通過直播公開發聲,揭穿了賽事不為人知的一面。在網絡輿論場上,觸碰安全底線的東方荒島求生比賽逐漸走向失控。
流量與安全的博弈
全網超過110億次的流量關注,得到世界知名探險家、野外求生專家貝爾·格里爾斯(貝爺)的關注點贊,張家界七星山荒野求生賽事無疑成了這條新興賽道中的流量高地,“冷美人”“林北”“苗王”“文車車”“刀疤哥”等選手在網絡中脫穎而出。
“她是臨滄山野間那朵帶著風霜的玫瑰,在荒野的磨礪中綻放,用堅韌的刺守護著心中的溫柔。”當“冷美人”楊朝芹退賽時,家鄉云南臨滄文旅通過網絡向其表達敬意,還有工作人員到現場看望她。
來自貴州黔東南錦屏縣的“苗王”吳高書,期望奪冠拿到獎金為女兒治病,被不少網友稱贊“為愛發電”,因此走紅網絡。錦屏縣委書記唐標帶隊看望他的家人,還出鏡宣傳錦屏:“吳高書火爆全網,讓很多網友第一次知道錦屏,這說明我們工作做得還有差距,我作為縣委書記有責任和義務向大家宣傳推介錦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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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屏縣委書記唐標帶隊看望選手“苗王”家人
一時間,全國各地關于荒野求生賽事的招募信息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這其中有不少信息是假的,不過依然有網友上當受騙,交了報名費之后主辦方不見了。”當野蠻生長的荒野求生賽事出現負面輿情時,荒野求生賽事資深策劃人李成感到不安。“沒有經驗的主辦方,上來就搞百人賽,這是非常危險的。我們舉辦賽事都是從幾個人比賽慢慢積累經驗,不斷優化賽事方案才敢舉辦百人賽事。”李成表示,“野外不是廣場,面臨的風險太多——落石、蛇蟲、失溫、受傷,每一個都可能危及生命。”
李成所在的團隊承辦過多場大型荒野賽事,他透露,正規的百人賽事需要40人以上的專業團隊,其中包括30名以上經專業培訓的安全員和2名具備戶外救援資質的領隊。“安全員必須經過兩天的專業培訓,包括心肺復蘇、火災疏散、山地救援等,考核合格才能上崗。”
更讓李成擔憂的是,一些賽事方為博眼球故意降低門檻。“真正的荒野求生需要專業的醫療保障。我們的醫療團隊24小時駐扎在賽場,一旦出現意外,目標救援響應時間是10分鐘內,從賽場到醫院必須控制在40分鐘內。”
另一位荒野求生賽事策劃人王強指出,正規賽事必須向公安、消防、醫療、林業等多個部門報備并獲得許可。“首先要當地部門允許,這是最基本的門檻。但現在很多野生賽事打著‘活動’的幌子規避監管,不能只要流量而忽略安全。”
王強透露,目前荒野求生賽事還需要不斷優化改進才能更加安全,“例如GPS定位手環,實現選手定位、心率監測和電子圍欄功能,只要選手身體有異常或者選手走出賽場界限,就能發出警報,賽事方檢測選手可以實現一對多實時監測,通過科技手段提升安全保障。”
談及荒野求生這條新興賽道的未來發展,上述兩位策劃人都表示,需要監管部門介入規范。“希望主管部門能夠制定標準,讓從業人員持證上崗。否則,一旦發生重大安全事故,對整個行業都是毀滅性打擊。”
(文中楊芳、耿偉、李成、王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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