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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石飛月 北京報道
“如果說未來中國哪個領域可能成為像新能源汽車這樣規模的產業,我認為一定是人形機器人。”半年前,當周全在中關村夢想實驗室對《華夏時報》記者說出這句話時,不像是在預測,更像是在下一個賭注。陽光穿過玻璃幕墻,落在這位英諾天使基金合伙人與他押注的賽道上。那個時候,他主導投資的松延動力,剛在人形機器人半馬比賽中拿下亞軍。
這個賭注在當時看起來仍顯孤獨,因為投資圈對于人形機器人的分歧還很激烈,有人認為是前夜,有人斷定是泡沫。金沙江創投主管合伙人朱嘯虎那時公開向“具身智能”潑下冷水,并透露已逐漸從一些項目抽身,其中就包括松延動力。周全笑笑,對記者說:“投資賺的就是非共識的錢”。
然而,在直到10月中旬的這180天時間里,作為人形機器人產業的追蹤觀察者,本報記者切身感受到,分歧似乎已在炙熱的資本洪流中逐步溶解:人形機器人已從一場比賽變成了一場運動,一級市場的熱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賽事從專業擂臺蔓延至大眾視野;而真正讓運動脫離表演的,是接連不斷的商業訂單。盛宴似已開席,技術仍在持續迭代,不禁令人提出問題:我們真的準備好赴約了嗎?
潮頭之上 極客遠征
站在AI與具身智能的交匯點上,兩三年光陰,已足夠讓探索者破土而出,沖刺至舞臺中央。
2025年,宇樹科技創始人王興興與智元機器人聯合創始人彭志輝所創辦的企業,已從兩年前的行業新人,一躍成為資本市場炙手可熱的爭奪標的。宇樹科技即將在第四季度提交上市申請,而智元機器人更于今年7月“閃電”入主上緯新材,推動后者年內漲幅超1800%。這段僅用兩年完成的賽道超車,背后是一場技術與時機精準配合的破局之戰。
時間拉回2023年,彼時賽道尚未顯露出如今的火熱:王興興當時還未下定決心入局人形機器人,他后來坦言,那會兒的控制技術“還差一點火候”,直到ChatGPT帶來的大模型技術為機器注入“理解的靈魂”,再加上埃隆·馬斯克等大佬躬身入局點燃全球熱情,他才正式錨定這一方向。而宇樹機器人在今年春晚穿花棉襖跳秧歌的出圈場景,成為其技術實力走向大眾的注腳,為如今沖刺上市鋪墊了熱度。
幾乎與王興興同期,彭志輝也在2023年踏上人形機器人的創業路。這位曾以B站“稚暉君”走紅、2020年加入華為的“天才少年”,在2022年底離開華為。2023年4月,他以一則視頻預告發布會時,已悄然完成從華為工程師到創業者的轉型,同年便以智元機器人聯合創始人的身份正式入局。智元自創辦起就自帶關注度,2025年7月“閃電”入主上緯新材的動作,更讓其在資本端的存在感迅速拉滿。
也是在同一年,來自北京的姜哲源也開啟了創業旅程,松延動力就此成立。
在周全口中,出生于1998年的姜哲源也是一位典型的“技術極客型創業者”。周全回憶道,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的創始人時,能感受到他的技術積累和行業認知超過同齡人,自己還見過對方和團隊窩在居民房里埋頭調試零件的場景,僅僅一兩周后,他們竟真拼出了一臺能走會動的機器人。在今年4月份舉辦的人形機器人半馬比賽中,松延動力的N2機器人“小頑童”奪得亞軍,一炮而紅。
這三位創業者是這波人形機器人創業潮中的代表性人物,共享著一張鮮明的身份標簽:90后學院派。當前這波產業變革的契機,源于AI大模型帶來的技術突破;而他們面臨的,是一片沒有領路人的無人區。這與智能手機這類技術路徑相對成熟的載體有著本質區別。
在雷軍創立小米的時候,在余承東接下華為手機業務的時候,前者已是歷經商海沉浮的產業掌舵者,后者已在華為無線業務上證明了自己的戰略與管理能力,他們的權威建立在過往輝煌的職業戰績與資源整合能力之上;而那個時候的智能手機賽道,蘋果和三星已經打造了成功的樣本,iOS和安卓已經在一定范圍內廣泛應用,雷軍和余承東其實是在一片已被開墾的沃土上耕耘,比拼的是應用創新與市場效率。
兩相對照,人形機器人這條征途,注定更加艱難。
政策開道 資本燎原
然而,即便前路荊棘密布,人形機器人在這短短的兩三年時間里,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托舉力度。
2023年10月,工業和信息化部發布關于印發《人形機器人創新發展指導意見》的通知,直接從政策層面確立了未來人形機器人戰略性基礎產業的地位,還擘畫了清晰的技術路線與產業化藍圖。緊接著,全國多地政策緊隨其后,尤其在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一線城市,人形機器人產業迅速成為布局熱點。
與政策同頻共振的,是資本攜熱錢而至的投資熱潮。根據IT桔子的統計數據,截至10月19日,今年該領域已發生投資事件132起——相比2024年的69起、2023年的40起和2022年僅有的14起,資本正以近乎幾何級的速度洶涌入場。
除了一級市場搶著送錢,人形機器人今年在二級市場也跑贏了很多板塊。被稱為“人形機器人第一股”的優必選,今年股價累計漲幅達到157.32%,越疆年內股價漲幅達到161.81%;相關概念股也跟著躺贏,長盛軸承、臥龍電驅、雙林股份、上緯新材等個股表現強勁。
這種漲勢堪比寒武紀“生命大爆發”的股市重演——7月下旬到8月下旬,僅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寒武紀的股價從500多元一路狂飆最高到1500多元,一度將貴州茅臺踢下“股王”寶座。這背后不只是資金的狂歡,更是整個市場狂熱的情緒在“作祟”。無論是寒武紀還是人形機器人,它們所站的AI風口,不僅吹起了股價,更吹大了無數人關于未來的想象。
不過,在資本灼熱的浪潮之下,審慎的情緒也始終如影隨形。“人形機器人還處于行業發展初期,很多核心的技術問題還未解決,先行企業的技術積累可能被顛覆。”周全坦誠地告訴本報記者,他強調其基金會投技術有獨特性和稀缺性的公司、產業鏈上的關鍵核心零部件,以及未來能成為細分隱形冠軍和可能被大廠并購的標的。
不少老股民也有所顧慮,不肯下場人形機器人板塊——道理很簡單,缺乏業績支撐的熱鬧,終究只是一場短暫的狂歡。
這份顧慮并非空穴來風。曾幾何時,新能源車賽道如今天的人形機器人般喧囂:一級市場資本如潮水般涌入,二級市場但凡與新能源概念沾邊的股票都被爆炒。那場泡沫催生了數百家“造車新勢力”,但大浪淘沙后,絕大多數品牌已悄然退場,很多跟風入局的股民們,最近才迎來解套之日。
眼下的人形機器人產業,正展現出與當年新能源汽車行業相似的特征:政策明確鼓勵、資本密集涌入、底層技術尚處早期階段,而未來的想象空間已被無限放大。
合力托舉 訂單先行
在資本巨浪與各方聲浪的合力托舉下,人形機器人產業在過去半年被真正推向了商業化的臺前,迎來訂單的密集收獲期。
10月19日,優必選宣布僅旗下Walker系列人形機器人2025年全年已獲得超6.3億元訂單;10月9日,智元機器人宣布龍旗科技下達數億元金額的智元精靈G2機器人框架訂單;松延動力在人形機器人半馬比賽中奪得亞軍后,今年上半年已斬獲超2000臺的商業化訂單,合同總額預計突破1億元;6月智元機器人和宇樹科技還拿下了中移(杭州)信息技術有限公司超1.2億元的人形機器人訂單……
訂單落地,是否意味著人形機器人已迎來商業化春天?別急,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2025世界機器人大會期間,現場觀眾對在模擬生產線上工作的人形機器人的嘲笑:“這家伙干活就跟《瘋狂動物城》里的‘閃電’似的,效率還不如人的一半高吧。”另據記者觀察,人形機器人目前能夠在工業場景中做到的工作,基本都聚焦在分揀、搬運、上下料這些相對簡單的任務上。
不過,效率低并非商用的核心阻礙,畢竟機器人可通過不間斷工作彌補短板,真正關鍵的問題在于成本。
盡管今年以來人形機器人定價已持續下調:全尺寸機型從2月宇樹科技H1的65萬元,降至7月逐際動力LimX Oli的15.8萬元起;非全尺寸機型更降至3.85萬元起。但工業場景中,若要替代人力,全尺寸設計雖更貼合真人作業需求,成本卻也隨之“頂配”,再疊加二次開發、后期維護等隱藏開銷,結合目前效率偏低、技術尚未成熟的現狀,整體算下來,用人形機器人未必比人力更劃算。
周全就此分析道,人形機器人為追求雙足行走抓取等泛化能力,不得不承受高功耗(平均800W)、高復雜度(40+自由度)帶來的成本壓力,而工廠場景中90%的需求僅需專用機械臂(6自由度)+AGV即可,導致人形機器人陷入“為通用性犧牲性價比”的困境;此外,不同工廠的工藝流程設備接口、安全標準差異巨大,單一企業需投入超2000小時進行場景適配,如波士頓動力Atlas在寶馬工廠的部署案例顯示,其3個月調試周期產生的邊際成本甚至高于硬件售價。
在工廠里規規矩矩干活都沒搞定,更何況情況復雜、狀況百出的家用場景。目前,各廠商對人形機器人的開發路徑各有側重,但在一點上卻殊途同歸:將家庭場景視為目前規劃中的“終極考場”。越疆科技市場總監謝凱旋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先上崗,再進家,是機器人普及的現實路徑。
行業并非沒嘗試過觸達普通消費者:宇樹科技旗下人形機器人今年曾高調登陸京東,上線即售罄。但現實很快出現反轉——幾個月后,不少當初搶鮮的買家現身二手平臺,轉售自己的機器人。有賣家坦言,起初是想給孩子體驗,“但玩了一陣就覺得沒什么意思,索性降價出手”。
究其根本,“是否有趣”并不完全取決于機器人本身,更多在于其二次開發的能力。對于缺乏編程基礎的消費者而言,若無法對其進行深度定制與功能擴展,這款前沿的科技產品最終難免淪為一臺“高級遙控玩具”。
虛實之間 成本課題
于是,現實中出現了一種反差:一邊是技術尚待完善、場景還需通達的產業實況,另一邊卻是資本頻繁押注的市場敘事。
“當前的資本熱度要明顯高于技術成熟度:一方面,資本看到了人形機器人巨大的潛在市場需求、戰略地位及AI大模型可能帶來的突破,帶有很強的前瞻性;另一方面,目前人形機器人多數產品仍處于實驗室階段,技術上存在諸多瓶頸,離大規模、穩定、低成本的商業化應用還有一定距離。”北京工業大學機器人工程專業負責人、北京人工智能研究院機器人研究中心主任于乃功近日對本報記者說。
對于當前人形機器人批量進廠,國家地方共建人形機器人創新中心研發總監邢伯陽向本報記者解釋:“其實現在算剛剛啟動人形機器人第二輪數據閉環,核心是數據和具身智能驅動,即將人形機器人放在真實場景中去做初步的驗證和數據采集,這一輪完成之后機器人的效率會有明顯提升,此前,頭部公司已經差不多完成第一輪閉環,即用傳統規劃決策方式做,在模擬場景里實現閉環。”
于乃功也指出,人形機器人需要場景驗證,即經歷工程化過程,在特定、結構化的工業場景中反復迭代,證明其價值。
另外一個出發點,邢伯陽直言,不少人形機器人廠商恐怕都是奔著IPO去的,有大規模訂單流水在手,不光賬面好看,更等于手握一個“好故事”。
那么,更關鍵的問題來了,愿意為人形機器人買單的“老板們”,圖的又是什么呢?
記者注意到,各大車企的車間,正率先成為人形機器人的“練兵場”。“車企愿意買單,從長遠角度來看,核心問題在于機器人的技術路線與自動駕駛很像,未來都是以端到端的模型運動器架構來做,這樣車廠未來下場做門檻也會低一些,只不過現在這條路線還沒有收斂,所以他們早期愿意買單、投資,也是為了未來人形機器人真正變成類似自動駕駛的一個新型終端去做戰略布局。”邢伯陽說。
至于成本問題,優必選研究院副院長兼人形機器人科學家鄭宇很有把握地對《華夏時報》記者說:“隨著技術不斷迭代和應用場景逐漸成熟,特別是當產量提升到一定規模后,成本必然會顯著下降。我們正在通過采用更輕質的材料、優化生產工藝等多種方式,持續降低機器人的制造成本。”
然而,當這些可能出于非商業目的的訂單完成后,若技術與成本仍未達到經濟臨界點,下一批真正的商業訂單將從何而來?這就需要時間的檢驗了。
而針對家庭場景的二次開發,按照產業以往的發展流程,可能馬上就會涌現出一批“機器人救星”,專治各種“代碼不通”,這波高科技最終可能又變成了熟悉的“中間商賺差價”劇情。
“開發的確是現在人形機器人重要的一個門檻。”邢伯陽解釋道,大概分為兩個維度:一是機器人底層的算法開發,這通常由專業企業或主機廠來完成;二是應用層開發,這塊的門檻正在迅速降低,目前已經出現了一些成熟的案例和創新模式,如不少云平臺公司正通過“智能體代理”和低代碼的方式推動開發流程的簡化。
如此看來,無論工業產線還是家庭場景,人形機器人距離真正的生產力導向型商業化又近了一步。對于未來,于乃功預測,人形機器人大規模應用預計在5—10年后。
全球競速 快跑求生
不過,上述種種僅限中國市場。若要判斷人形機器人真正的成色與前景,須將其置于全球這個更大的“競技場”中接受檢驗。
摩根士丹利今年發布的研報對全球人形機器人產業鏈100家核心上市公司進行了梳理,數量上中國和美國占了大頭,在全球工業機器人領域占據重要位置的日本卻沒多少存在感。
智參智庫特聘專家袁博對《華夏時報》記者表示,日本機器人產業陷入“炫技”誤區,過度追求技術完美卻忽視實用性與商業化,導致其雖為行業先驅卻未能將技術優勢轉化為市場成果,傳統工業機器人的路徑依賴,更使其在面向靈活智能的新一代人形機器人時轉型遲緩。
再將視線轉向當前在AI浪潮中備受關注的美國。盡管波士頓動力、特斯拉等企業在視頻演示與技術前瞻上頻頻引人注目,其落地節奏卻顯得頗為謹慎,這些企業關于量產與訂單的消息也多停留在計劃層面,給人以“霧里看花”之感。
“美國機器人產業遵循‘技術至上’模式,追求0到1的突破,卻因過度強調先進性而忽視實用性,導致研發周期長、成本高企,加之制造業外移帶來的場景缺失與供應鏈薄弱,使其在商業化進程中面臨挑戰。”袁博說。
反觀中國的人形機器人產業,袁博指出,走的是“市場驅動、小步快跑”的實用主義路線,聚焦從1到100的迭代突破。“背靠全球最大制造業體系和完整供應鏈,在明確的政策支持與‘機器換人’需求推動下,產業能夠快速試錯、持續優化,實現從原型到商用的高效轉化。
當然,在全球競逐中,美國與日本仍是賽場上的重要變量。“由于美國在人工智能的芯片和算法上依然處于全球領先的地位,美國在機器人的智能化方面依然是全球領頭羊,而日本機器人技術存在深厚的技術積累,在某些關鍵精密部件上保持著先進性。”袁博補充道。
中國式的“野蠻生長”在速度上優勢明顯,也有需要進步的空間,鄭宇和加速進化政府關系負責人蘇穎都向本報記者指出,國內人形機器人在高端芯片上仍需依賴進口,王興興此前也直指具身智能AI的不足。
在全球競爭的喧囂中,一個根本問題愈發清晰:所有技術路線與商業模式,最終都要回歸到價值創造本身。
未來之問 人類之考
產業繁榮之外,將目光投向更遠的未來,我們還需要思考一個更為深刻的話題:該如何定義“我們”與人形機器人的關系?
在社交媒體上的一個視頻中,一位推著工具車的大叔,與迎面而來的人形機器人互相舉手示意,有種“科幻照進現實”的恍惚感。網友提出疑問:“我在大叔回頭的眼神里看到了希冀、期望,可他會知道這個機器人其實是競爭者嗎?”
我們渴望機器的“人性化”,卻又恐懼其過于“人性化”;我們期待技術解放人力,卻又憂慮社會分工的重構帶來的陣痛。
面對這種普遍焦慮,周全試圖從歷史維度給出解答:“大眾對技術迭代的擔憂很正常,這種情緒在過去的工業革命中也曾經反復出現,但人形機器人的發展本質不是替代人類,而是通過重構生產力關系推動社會分工向更高價值領域躍遷。蒸汽機、紡織機、計算機的發明也曾引發失業恐慌,但最終沒有摧毀就業,而是創造了更高價值的工作。”
但如果,再進一步呢?人形機器人到了真正“覺醒”的那一天,人類又該如何應對?
“這屬于安全倫理問題。”邢伯陽說,人形機器人雖尚處“野蠻生長期”,但其物理實體在真實場景中已構成實質風險,產業需建立嚴格安全機制:主機廠配置獨立機械安全措施,AI企業開展模型安全與倫理評估,雙方協同推進機器人安全落地。
這個安全命題早在80多年前就埋下伏筆。美國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在發表于1942年的小說《轉圈圈》中提出了機器人三大定律:機器人不得主動傷害人類或任由人類受到傷害;機器人必須執行人類的指令,當指令與保護人類安全相沖突時,可拒絕執行;機器人需保證自身安全,但不能與前兩條沖突。
說到底,人形機器人會走向何方,答案不在代碼之中,而在人類的抉擇之內,我們能否駕馭這項技術,最終考驗的并非機器的智能,而是人類自身的智慧與遠見。
責任編輯:黃興利 主編:寒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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