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第十屆中國國際版權博覽會（以下簡稱”版博會“）在山東青島落幕。從剪紙、木雕等指尖上的非遺互動，到借助VR穿越“古今”的視覺狂歡，與會者沉浸式感受版權如何玩出“新花樣”。

第十屆版博會現場，南都N視頻記者李玲/攝。

作為我國版權領域唯一的綜合性、國際性、國家級專業盛會，版博會是人們近距離感觸版權魅力的重要平臺，也是國際版權領域的交流高地。

南都記者觀察發現，新技術變革如何重塑版權行業，是與會者普遍關注的議題。隨著AI在游戲、數字音樂、動漫等領域的深度應用，人類與機器的創造界限也變得模糊。當機器人能寫詩作曲、設計藝術品甚至創作電影劇本時，觸及了一系列版權的核心難題：機器能被視為作者嗎？由AI生成的內容歸誰所有？大模型訓練語料的版權之爭何解？

版權關乎的不僅是過去，也是未來。有專家提到，版權的未來取決于能否平衡兩個當務之急，即保護和創新——如果限制過多會扼殺創造力，限制過少也會摧毀創造力。也有學者呼吁，面對技術的變革，版權制度應作出回應與調整。在文化創意產業發展中，既要保持制度理性，也要具備科學智慧。

當傳統文化與AI碰撞，沉睡的歷史變得可感可及

為期三天的第十屆版博會，于10月18日在青島落幕。本屆版博會以“數智引領未來、版權創新發展”為主題，共吸引了1100余家參展商。近5萬平米的展館內，琳瑯滿目的版權精品集中展示了版權產業的創新成果，涵蓋影視、圖書、游戲、動漫、民間文藝、IP文創、數字平臺等。

山東展區，“孔子數字人”亮相版博會。

步入山東展區，南都記者看到“孔夫子”化身萌態十足的Q版孔子，變身手辦、公仔等文創產品，還有“孔子數字人”能與國內外客商自然對話；在甘肅展區，則可欣賞全球首部洞窟式體驗劇《樂動敦煌》，尋莫高窟里的千年壁畫；北京展區內，頤和園管理處以其經典的皇家園林IP為核心，展出了佛香香毛絨玩偶、四時宮闕冰箱貼等2025年爆品。

當傳統文化資源與數智技術深度碰撞，曾經遙不可及、沉睡的歷史便有了鮮活的模樣，得以在傳承中煥發出新的生機。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原校長、文瀾資深教授吳漢東在2025國際版權論壇上提到，版權法律的一個重要功能和任務，是保護傳統文化資源。

在吳漢東看來，傳統文化是人類智力創作的源泉，具有傳承性、本土性和可繼承性等基本特點。其價值體現在兩方面：對于國際社會來說，保護各民族的傳統文化有助于維系世界文化的多樣性；對于一個國家來說——特別是在經濟全球化、產業全球化、信息全球化的今天，則事關文化主權和文化安全。

因此，“我們的著作權法不僅要保護現有的新作品、新知識、新成果，更要關注傳統文化的保護。”吳漢東說。

和中國一樣擁有古老文明和燦爛文化遺產的埃及，也在積極探尋版權保護激勵文化創新創造的路徑。埃及知識產權局局長Hesham Azmi現身本屆版博會，在一場論壇上提到，埃及正努力將知識產權從法律抽象概念轉變為尊重創造力的文化。

在他看來，沒有創造力，版權經濟就失去了靈魂。版權的本質是為了使創作者能夠通過其作品獲得經濟回報和社會認可，從而讓作家、電影制作人、音樂家、設計師等，能夠投入時間、才華和靈魂繼續新的創作。強有力的版權保護是支撐創意產業的無形力量。

AI技術平權化，打破專業創作門檻

然而，隨著新技術的快速發展，版權保護面臨巨大挑戰。

“雖然科技為創作者打開了新的大門，但也為濫用者開啟新的窗口。”Hesham Azmi表示，盜版無國界。和很多國家一樣，埃及也在極力解決“數字盜版持續威脅產業升級”的問題，讓更多人認識到，盜版并非沒有受害者，而是直接危害整個創意產業生態。

在數字化革命之外，一場更具影響力和顛覆性的智能變革正在挑戰現有的版權規則。人工智能（AI）的崛起，給版權行業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也在深刻地重塑行業。

南都記者注意到，有數字內容生產商在論壇期間提到，科技賦能正推動AI動畫短劇的加速發展。傳統動漫制作主要依賴人力，這需要花費很長周期，但AI生成技術大幅降低了生產效率和制作成本。也有游戲行業的嘉賓舉例道，利用AI工具，一個8歲的孩子在不懂編程代碼的情況下，也能通過自然語言和AI交互的方式，開發出一款游戲。

聚焦音樂行業，小旭音樂CEO盧小旭表示，AI已廣泛應用于音樂創作、語音、演唱、音效等環節，且技術日益成熟。同時他注意到，AI正在改變現有的崗位工種。

“以前我們做一首歌，作詞、作曲、編曲、錄音制作、演唱等，每個環節都有具體的分工，但現在所有聽覺部分，一個人也能完成。”盧小旭說，這對音樂人才的培養提出了新的挑戰。AI時代更需要的是通才，而不是專才。

可以看到，AI工具不僅是效率的提升器，也在降低專業創作的門檻。在盧小旭看來，AI是平權工具。利用這項技術，普通人也能寫歌作曲，雖然其創作水平可能只到七八十分，但這已能滿足大部分受眾的欣賞需求，將來甚至可能出現“外行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情況。

為此，盧小旭建議音樂人調整心態、擁抱AI技術。“未來被淘汰的不是音樂人，而是不會用AI的人。”他說。

算法驅動的世界里，版權保護和創新如何平衡

AI的浪潮正席卷全球。在埃及，Hesham Azmi說，年輕的創作者亦在嘗試用AI工具來設計視覺藝術、翻譯文學作品和制作音樂等。這種創造力的大眾化確實令人鼓舞，但也提出了觸及版權制度的核心難題。

“由AI創作或是AI輔助的創作，其權利歸誰所有？機器真的能被視為作者嗎？用于訓練AI模型系統的大量受版權保護的作品，要不要經過權利人許可？”Hesham Azmi認為，這些并不是抽象的辯論，而是亟須共同應對的法律倫理問題與經濟挑戰。

知識產權專家吳漢東亦提到AI生成內容保護的問題。他說，在著作權領域，AI改變了人類智力勞動創造的方式和樣態。人機合作、人機共創是一大趨勢，由此引起著作權法的兩大問題。

在主體性方面，吳漢東認為，對于AI的使用需謹慎——不僅要確保技術可用，而且可控。他主張堅持“人類中心主義”的原則，機器參與創作是既成事實，但不可能和人一樣取得作者的權利主體地位。

在客體問題上，AI生成的內容包括文本、音視頻、代碼等具有智力成果外觀的產物，能否受到著作權法保護？一些學者對此持反對意見，但吳漢東認為，著作權法應秉持一個謹慎開放的立場，對AI生成的內容給予適當的保護。

南都記者注意到，在意大利最新修訂的版權法嘗試回應AI版權沖擊。其中強調，借助AI工具創作的作品也受保護，前提是這些作品代表著作者智力勞動的成果。這相當于劃定了AI作品受法律保護的門檻，即作品中必須包含人類的智力貢獻。

另一個關切問題是，在實踐中，由AI大模型訓練引發的著作權糾紛時常見諸報端。一些典型的案例，如《紐約時報》與OpenAI的版權糾紛，迪士尼和環球影業等好萊塢巨頭訴Midjourney、MiniMax侵權等。在中國，也出現多位插畫師訴“Trik AI”繪畫大模型侵權等案件。

南都記者梳理發現，如何發現和證明AI侵權、AI生成物與原告作品是否存在實質性相似、有無產生替代效果，以及能否納入“合理使用”范疇，往往是這類案件爭議的焦點問題。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楊明注意到，在一起個案中，有被告律師提出抗辯，AI模型根本不存儲原告的圖像，只是從這些圖像中收集數據，所保存的是從這些圖像中收集到的特征向量的數學表示。

這樣的抗辯理由能否得到法官支持，尚未有定論。但楊明認為，針對這類著作權侵權指控，需要回答的前提性問題是：技術層面上，是否進行了復制？著作權上，輸入端是否觸及著作權人的作品市場？

他認為，當前AI版權爭議的根源是，競爭性市場的產生。因為AIGC的產生速度和發展規模，使得既有版權內容的市場被稀釋，也讓著作權人喪失了許可機會。簡單來說，即著作權人不滿AI公司“用我的東西掙了錢，而且還影響我掙錢”。

在AI版權爭議上，Hesham Azmi強調多方利益平衡的重要性。這位埃及知識產權官員強調，在一個日益由算法驅動的世界里，版權的未來取決于能否平衡兩個當務之急，即保護和創新——如果限制過多會扼殺創造力，限制過少也會摧毀創造力。

在他看來，AI絕不應削弱人類創造力的價值，相反必須作為放大人類想象力的工具。AI擁有強大的學習能力，可以生成文字但無法感受意義，可以創作旋律但無法懂得美的本質。真正進行創造的是人，人類擁有歷史、情感、精神和智慧的火花，版權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這些火花。

面對AI帶來的版權沖擊，“我們的目標是取得適當平衡，設計出一個既能回報創作者，又能促進創新的版權框架。”Hesham Azmi說。

出品：南都數字經濟治理研究中心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李玲 發自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