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越來越多的人習慣讓AI干活了。

劉茹是一名大學教師，今年，她每天都會找豆包App解答問題，尤其喜歡在國外逛博物館時給豆包視頻通話，讓它實時講解。工作上，她還用智能體開發平臺扣子（Coze）搭建了一個科研助手智能體，讓它參與生成研究方案等。

最近，劉茹的工具庫又密集上新。11月中旬，谷歌（Google）發布Nano Banana Pro，能生成效果頂尖的視覺化信息圖；阿里巴巴推出千問App，她認為很適合寫辦公材料；螞蟻集團推出靈光App，她用文字描述出腦中靈感，就能迅速“手搓”出一個小應用或小游戲。

AI的干活能力日益精進的背后，是一個競爭激烈的全球大模型戰場。北京時間11月18日上午，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旗下xAI發布Grok 4.1，緊接著，19日凌晨，谷歌新推出的Gemini 3 Pro。12月1日，DeepSeek發布DeepSeek-V3.2，在公開的推理類基準測試中達到GPT-5水平，略低于Gemini 3 Pro。

從普通人的工具包到科技巨頭的競技場，城頭何以頻換大王旗？

越來越多的人運用AI完成一些工作。圖/視覺中國

“覺醒”的大廠

11月中下旬，AI戰場的平靜驟然打破：谷歌與阿里幾乎同時向市場投下“重磅炸彈”。

北京時間11月19日，谷歌接連發布Gemini 3系列模型，同步上線Gemini 3 Pro預覽版。據谷歌技術報告，在一系列廣泛認可的核心基準測試中，Gemini 3 Pro的表現都優于GPT-5.1和Claude Sonnet 4.5，包括推理、多模態、代理工具使用、多語言性能和長上下文等。2天后，谷歌又推出基于Gemini 3 Pro打造的圖像生成模型Nano Banana Pro。

這讓谷歌完成了一次全方位“屠榜”。AI模型評測平臺LM Arena因其盲測機制和Elon評分系統受到業內認可，其評測分數顯示，截至目前，Gemini 3 Pro位列文本、視覺、搜索能力榜單首位；Nano Banana Pro和谷歌今年10月推出的Veo 3.1又分別占據了圖像生成類、視頻生成類榜單的首位。

此前很長一段時間里，谷歌陷在行業由OpenAI領跑的被動局面里，被業界評價為“沉睡的巨頭”，如今后發制人，攻防形勢逆轉。除技術領先，Gemini 3 Pro還被集成進谷歌搜索的AI 概覽功能和企業平臺Vertex AI，能迅速向全球數十億用戶普及。

地球的另一端，阿里也在“覺醒”。11月17日，阿里宣布千問App正式公測上線，對所有用戶免費開放，這標志著阿里確立了AI超級入口，全面進軍C端（消費級）市場。上線一周后，千問下載量突破1000萬。達成這一目標，DeepSeek在今年初用了約20天。

千問在發布后密集更新。12月3日，千問接入學習大模型Qwen3-Learning，新增拍照答疑、作業批改兩大功能。辦公功能也進一步細化，以AI寫作為例，用戶可以選擇論文、詩句、高情商回復等30余種場景，指定仿寫、潤色、擴寫等6種目標。

11月18日，螞蟻集團推出靈光App。靈光特別強調了創意生產的低門檻，用戶輸入一句話，“閃應用”功能最快能用30秒生成一個小應用或游戲。上線兩周后，靈光累計生成了330萬個“閃應用”。

阿里在C端的野心有些“姍姍來遲”。畢竟，早在今年2月“DeepSeek風暴”席卷后，字節跳動的豆包、騰訊的元寶就開啟了市場爭奪戰。據Quest Mobile數據，今年9月，豆包和元寶已分別達成1.72億、3286萬的月活躍用戶規模。

過去，阿里主要憑借通義千問（Qwen）模型家族在B端（企業級）市場建立優勢，模型和產品多以“通義”為名。此次明確將原生App更名“千問”，標志著阿里的技術優勢與品牌戰略完成關鍵整合。

談及千問的“技術底氣”，阿里千問相關負責人表示，今年9月，阿里云發布Qwen3-Max模型，基于通義大模型，該模型是最新的參數規模超萬億的旗艦模型，多模態能力和推理能力較此前有了很大提升。“阿里的大模型經過了3年的發展，才使得打造一款真正好用的AI助手成為可能。”

“過去半年，國內C端大模型的競爭異常激烈。這帶來了壓力，也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提升產品和體驗的外部視角。”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市場從“技術演示期”快速進入了“體驗競爭期”，用戶對AI助手的期待值被迅速拉高。

“用戶希望AI能真正成為提升效率、解決問題的實用工具。”上述負責人表示，C端產品競爭最終比拼的是能力和體驗，一個合格的AI助手需要具備解決用戶真實需求的辦事能力，背后有真實的生態服務支撐，并做到體驗順暢、操作簡潔。

大廠爭奪AI超級入口的本質是生態之爭。千問正計劃接入地圖、外賣、訂票、辦公、學習、購物、健康等生活場景，并將在未來實現跨業務的任務執行與信息查詢，這依賴于阿里在電商、支付、生活服務、云計算等領域積累的生態資產。

近日，戰火再度升級。12月1日，字節聯合中興通訊推出一款搭載豆包手機助手的AI手機，擬實現跨應用自動操作能力。由于“觸發了常規安全機制”，微信將使用豆包操作的賬號判定為環境異常，限制其訪問。阿里系應用通過頻繁彈出人機驗證、觸發閃退和登錄攔截等應對這一自動化操作。

谷歌和阿里的“覺醒”只是序幕。技術、產品與商業的三重考驗橫亙于新的大模型戰場上，任何一處賽點都可能是反超或逆轉的關鍵。

圖/視覺中國

中國模型“上桌”

據悉，千問海外版也即將上線，以ChatGPT為全面競爭對手。2025年，中國大模型在技術性能方面實現了關鍵躍升，為出海提供了底氣。

據AI評測機構Artificial Analysis數據，今年1月，僅有1個中國模型進入其評定的全球模型綜合排名15強榜單，其余均為美國模型；到11月，中國模型則共占據5席。

在全球開源生態中，中國大模型地位的攀升更為突出。12月初，大模型API聚合平臺OpenRouter和風投機構a16z聯合發布《基于OpenRouter的100萬億詞元（Token）實證研究》，其中指出，自2025年年中開始，全球的開源生態結束了由DeepSeek一家壟斷的局面，競爭態勢多元化，詞元使用（Token Volume）均勻地分布在5—7個模型之間。

去年11月至今年11月，在開源模型中，DeepSeek系列模型使用了最多的詞元，達14.37萬億；其次是阿里的Qwen系列，達5.59萬億。再加上MiniMax（稀宇科技）、Z.ai（智譜）、Moonshot AI（月之暗面）的數據，中國開源模型的總使用量達23.32萬億，占前10名總使用量的71.1％。

報告還指出，今年，開源模型已成為創意角色扮演、編程輔助等特定場景的首選。在部分周內，中國開源模型的使用量一度達到全球總使用量的近三成。簡體中文成為全球第二大交互語言，占總使用量的近5％。

中國開源模型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全球工作者，尤其是在硅谷。例如，今年6月，亞馬遜新組建具身智能部門，其開發團隊宣布以Qwen3.0為基礎模型，結合DeepSeek蒸餾技術打造具身智能底座模型。

10月，美國公司愛彼迎（Airbnb）CEO布萊恩·切斯基（Brian Chesky）公開談論了技術團隊的選擇。據彭博社報道，愛彼迎于5月向美國用戶推出AI客服智能體，由13種AI模型構建，包括OpenAI、阿里、谷歌及其他開源模型。“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依賴阿里的 Qwen模型，既出色又高效，成本還低。我們也使用 OpenAI 最新模型，但通常在生產中使用有限，因為還有更快、更便宜的模型。”切斯基說。

NBC采訪了超15位AI行業資深人士，他們表示，過去一年中，許多中國系統不僅接入成本更低、定制化程度更高，且性能已足以滿足多種使用場景的需求。

“通常，我們先用閉源模型實現某個功能，然后發現它太貴或太慢，于是會問：有什么辦法能讓它更快、更便宜？這通常意味著用等效的開源模型替代閉源模型，然后在我們自己的基礎設施上運行。”AI搜索初創公司Exa的機器學習負責人邁克爾·發恩（Michael Fine）說。

不過，美國頂尖模型仍然在性能上保持領先，且以閉源為主。金融機構高盛在11月28日發布的一則研報中指出，美國基礎文本和多模態模型在每次更新中持續保持領先地位，通常情況下，中國模型會在接下來的3—6個月內縮小差距，進行另一次升級更新。

零一萬物CEO、創新工場董事長李開復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堅持閉源，中國公司“很難打敗美國”。兩年前，頂尖閉源模型和開源模型之間的“技術時間差”很大，現在已縮小到半年左右。未來，開源模型、開源免費的應用，將大大幫助中國模型和軟件打開全球市場。不過，他也表達了擔憂。美國公司付費購買企業級產品的意愿更高，能夠促進應用、模型公司之間的良性循環，中國公司尚未建立起這一循環，相對滯后。

IDC中國人工智能研究總監盧言霞也提醒道：“性價比仍然是中國大模型出海的核心優勢。目前，全球頭部用戶具有付費能力，技術與競爭格局尚未完全成熟，靠低價取勝的策略能否長久取勝，仍是未知數。”

美國巨頭的“燒錢”規模也更龐大。據高盛研報，2022—2024年，美國五大云服務商亞馬遜、微軟、谷歌、meta和甲骨文的歷史資本支出達1570億—2560億美元，2025—2027年的預測支出將增至4380億—6850億美元。在中國，阿里、字節、騰訊和百度在過去三年共支出80億—360億美元，后三年預計支出590億—750億美元。

上圖：2025年11月6日，2025年世界互聯網大會“領先科技獎”在浙江嘉興烏鎮揭曉，阿里通義千問大模型獲獎。圖/新華

中圖：2024年12月18日，2024火山引擎冬季FORCE原動大會期間的豆包圖生圖模型、文生圖模型展區。圖/IC

下圖：2025年7月29日，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的可靈AI文生圖、文生視頻展區。圖/IC

更會“干活”的AI

全球大模型競爭持續提速的同時，底層技術的競爭焦點也發生轉移。

“大語言模型的競爭已步入相對成熟和收斂的階段，可以預見在數據使用方面會面臨越來越多的約束，模型性能提升的速率也明顯放緩。”北京智源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王仲遠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全世界仍有海量圖像、音頻、視頻、3D及傳感器數據等多模態數據尚未被有效地開發訓練，多模態模型成為新的核心戰場，即如何在一個模型內實現跨模態的理解與生成。

今年下半年，多模態領域競爭提速。在LM Arena平臺的文生圖、圖片編輯榜中，谷歌Nano Banana Pro領跑，來自德國初創公司的flux模型以及騰訊、字節、阿里、OpenAI的最新模型居其后；在文生視頻、圖生視頻榜中，谷歌Veo-3.1領跑，來自OpenAI、阿里、快手和字節的最新模型，還有中國創業公司MiniMax的海螺2.3、生數科技的Vidu Q2居其后。

以視頻生成領域為例。“今年，視頻生成模型在畫面美學質量、鏡頭運動、理解復雜物理規律等方面都刷新了上限。”MiniMax副總裁時惜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表示，AGI（通用人工智能）的交互應是多模態的，團隊正計劃盡快推出一個多模態融合的模型，對標OpenAI的Sora 2和谷歌的Veo 3。

行業的另一個競爭焦點在于智能體能力（Agentic AI），指的是模型主動規劃、調用工具、執行多步任務，并在一定程度上自主決策、與環境互動的能力。“在這種范式下，AI的角色不再局限于問答助手，而是升級為‘你定目標，我來完成’的執行伙伴。”峰瑞資本投資合伙人陳石表示。

據IDC統計，2025年，在行業企業中，已有近兩成客戶開始采用智能體平臺。其中，當下落地較多的應用場景有智能辦公助手、智能客服、對話式AI、市場營銷等。

以靈光App為例，記者向靈光提出了“幫我設計一個日常監督飲食攝入的應用”的指令。運行過程顯示，靈光首先定義了“飲食監督”的價值，確定應用核心指標、數據采集路徑和反饋機制，接著構建了應用的交互框架、結構框架，再注入交互與計算邏輯，驗證了關鍵路徑后，它完成應用部署并驗證可用性。最終，記者能在應用中選擇用餐類型和食物，實時記錄食物的營養成分數據。

今年，學界和產業界還提出了一個新的智能范式——世界模型（World Model）。過去幾年，隨著具身智能、智能駕駛等技術快速演進，除了理解文本、生成內容，AI還需要具備對真實世界感知和推理的能力。

今年10月底，智源研究院發布開源多模態世界模型“悟界·Emu3.5”，提出了世界大模型的一種構建路徑。Emu3.5展現的世界模型核心能力包括連貫地推演長時程的視覺敘事、在虛擬探索中保持時空一致性，甚至為開放世界中的具身智能體規劃行動。

王仲遠指出，世界模型的核心是完成下一狀態的預測（Next-State Prediction），傳統大語言模型停留于對下一詞元的預測（Next- Token Prediction）。“目前，世界模型的定義和技術路線都沒有形成共識，中國和美國的研究都處于極早期階段。”他說。

在大模型競技場，無論大廠還是創業公司，都很難有永恒的領先優勢。圖/視覺中國

行業洗牌持續

在大模型競技場，玩家間的“攻防易形”是一種常態。無論大廠還是創業公司，都沒有永恒的領先優勢。

即便是OpenAI也難以高枕無憂。今年7—10月，谷歌的月活躍用戶規模從4.5億增至6.5億。10月底，據Similar Web數據，Gemini在桌面和移動端的單次平均使用時長達7.2分鐘，首次超越了ChatGPT的6分鐘。

OpenAI內部已拉響警報。在10月的一份內部備忘錄中，CEO山姆·奧特曼（Sam Altman）提示員工，谷歌近期的進展“可能會給公司帶來一些暫時性的經濟阻力”。Gemini 3 Pro發布后，12月伊始，奧特曼宣布公司進入最高緊急狀態，要求員工暫停廣告、AI代理等多項非核心項目，將所有人力、算力與預算資源重新聚焦于ChatGPT的升級。近日，有消息人士披露OpenAI計劃在12月第二周提前發布GPT-5.2，以追平差距。

這一幕似曾相識。今年1月底，DeepSeek憑借性能、成本優勢和開源策略引爆全球關注，并在春節后迅速推動AI技術在國內各產業界落地。早在去年1月，MiniMax就發布了國內首個MoE大模型abab6，與DeepSeek架構一致。但當DeepSeek-R1掀起新一輪推理模型浪潮，MiniMax掉隊了。據MiniMax創始人兼CEO閆俊杰回憶，在老家過春節時，幾乎所有人，包括他的姥姥都問他：“你知道DeepSeek嗎？”

閆俊杰深受觸動。“為什么我們本來應該做到最好、最擅長的東西，反而容易出很大的問題？是因為降低了要求，還是沒有思考更深呢？或許我們在一些選擇上不夠堅定。”他說。

后來，MiniMax內部也糾正了一個誤區：大家原本以為用戶越多，模型能力提升越快，實際上，更好的模型才可以導向更好的應用。“我們更加堅定了技術驅動的決心，專注提升模型的全球競爭力，再通過產品設計將模型的智能傳遞給用戶。”時惜之說。

今年，零一萬物和百川智能相繼宣布退出通用大模型競爭。前者全面轉向為企業提供AI解決方案和“超級員工”Agent服務，后者選擇聚焦于醫療垂類模型。“AI六小虎”僅剩4席，各家公司內部都有管理層離職。

另一方面，創業公司還需應對大廠的降維打擊。11月5日，阿里巴巴董事會主席蔡崇信在香港大學接受訪談時表示，阿里“不從AI本身賺錢”，而是主要通過提供支撐AI運行的云基礎設施實現盈利。據阿里最新發布的2025年第二季度財報，7—9月，阿里云智能集團本季度收入達398.2億元，同比增長34％，創近三年增速新高。

創業公司的生存命題恰恰是如何“從AI本身賺錢”，面臨多重壓力。首當其沖的是資金環境收縮。據IT桔子信息，今年下半年，MiniMax和月之暗面分別完成一筆3億與6億美元的融資，估值均約40億美元。融資規模較2024年收縮近半。

李開復也認為，創業公司每年都要承擔比前一年多幾倍的基礎設施成本，才有可能做出更好的底層模型，加上持續開源，將面臨非常嚴峻的商業化考問。

但小型創業公司要想在基礎模型上取得突破性進展變得異常困難。與此同時，大量的創業公司集中在相似的應用領域，如智能客服、內容生成、圖像處理等，提供的服務高度同質化，缺乏真正的技術壁壘。

巨大的投入并未帶來普遍盈利，很多AIGC應用仍處于燒錢虧損狀態。行業分析機構QuestMobile數據顯示，曾以“黑馬”姿態席卷全球的DeepSeek，其月均下載量從2025年第一季度的8111.3萬驟降至第二季度的2258.9萬，降幅達72.2％；國際半導體研究機構Semianalysis的監測則顯示，其用戶使用率從年初的7.5％滑落至年中的3％。從行業整體來看，根據CB Insights統計，當前全球有498只AI獨角獸（即估值在10億美元以上的未上市公司），但這些AI初創公司當中，大部分未實現正向現金流。

“假如豆包是一個創業公司的產品，它已經花上了一個天文數字去得到用戶了。”李開復說，“相比之下，大廠仍然有實力投入基礎模型的研發，并將投入成本分攤到數十億用戶的身上。”李開復甚至預測，中國基座大模型最終大概率會收斂至3家主要公司——DeepSeek、阿里巴巴和字節跳動。他的判斷依據是“企業是否愿意且能夠持久投入，并擁有足夠的創新人才密度”。

（文中劉茹為化名）

記者：王詩涵（wangshihan@chinanews.com)

編輯：閔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