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素明
當AI作為“工具”開始參與人類的社會關系
我們今天談論AI,總是以一種昂揚的姿態,將它視為生產力的最新圖騰。從提升效率到優化成本,其帶來的變革似乎只是人類能力的一次華麗延伸。然而,這種將AI簡單歸類為“工具”的慣性思維,我覺得正在讓整個時代的認知陷入自欺!
歷史上,人類發明了無數的工具。無論是遠古的鋤頭、近代的蒸汽機,還是現代的計算機,它們本質上都是人的延伸:它們放大了人的力量,卻始終作為旁觀者,站在人類協作的外部。
其中的關系十分清晰:人?人,而工具只在旁邊輔助。
但AI截然不同。
當它以算法和數據的形式深度介入人類的日常協作、信息傳遞乃至創造過程時,它完成了一次本質上的越界——它從“輔助生產力”的地位,一躍成為了“生產關系的組成部分”。
我們必須正視這個深刻的事實:AI,既是生產力,又是生產關系。
它不再局限于作為人類的延伸,而成為了關系的中介。如果我們不能在這個層面達成共識,那么所有關于組織變革、價值分配的努力,都將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常識性重復。
這就是本文試圖剝開的內核:AI在何種程度上,超越了“工具”的范疇?
AI是工具,這誰都知道
關于AI是“生產力”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也是大多數企業擁抱AI的初衷。
它的價值體現得非常直觀:它以幾何級的速度,擴展了人的認知邊界和執行能力,帶來了效率的提升和成本的降低。它讓復雜的工作變得標準化,讓低效的重復勞動得以釋放。在這一層面上,AI毫無疑問是人類歷史上最強大的輔助工具。
但,也正因為它的效率如此迷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被效率的巨大光環所吸引,進而集體忽略了潛伏在陰影下的更大進化——它對我們協作方式和價值體系的顛覆。
AI不只是工具,它改變了關系本身
我們用“鋤頭”和“機器”做類比。
我們用鋤頭種地,鋤頭會參與到雇工的工作關系中嗎?不會。關系永遠是:人?人,鋤頭只是一個人手中的延伸。機器也一樣,它是‘人的延伸’,它不參與勞動者和工廠主管的互動。
但AI不同。AI與傳統工具的本質區別,就在于它不僅是“生產力”,更是“生產關系”。這種特殊性體現在兩個核心維度上。
傳統工具的結構是:人?人 (工具在旁邊輔助)。
AI的特殊性在于,它成為了人與人協作和溝通的“關系中介”或“關系節點”。新的關系結構是:人?AI?人。
AI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參與者。我們正在通過AI與另一個人協作。
以前的協作:市場部需要一張海報。市場部員工(人A)寫需求,發給市場部中層經理(人M1)審核。M1審核通過后,發給設計部經理(人M2)。M2分配給設計師(人B)。B畫圖,來回溝通,M1和M2是信息傳遞、標準設定和資源分配的關鍵節點。他們不僅傳遞信息,還附帶了權力:他們可以批準或否決信息流動。
AI時代的協作:市場部員工(人A)直接用AI生成海報草稿,并附上詳細的AI分析報告,直接發給設計師(人B)。B基于AI的草稿進行藝術優化和微調,直接提交給市場部總監。中層經理M1和M2的職能,在信息流動的速度和準確性面前,被“懸空”了。
在這個過程中,AI不是在輔助人A或人B,它是在替代M1和M2在信息流中的“連接”和“過濾”功能。
這就是生產關系的變化:權力結構扁平化了,中層管理者賴以生存的信息傳遞權被剝奪。組織不再是層層嵌套的,而是由“人? AI ? 人”構成的網狀結構。對于AI,以為你是購買了一個工具,實際上買了一個“關系重構者”。
AI與傳統工具的第二個本質區別,在于它顛覆了人類社會運行了幾百年的生產關系基礎邏輯:勞動與價值的歸屬。
傳統邏輯是清晰的:人勞動? 人創造價值? 人獲得報酬(按勞分配)。鋤頭、機器,都是“輔助人勞動”,主體永遠是人。
AI的不同在于:AI自己在勞動。
AI寫了一份市場分析報告,AI畫了一張圖,AI生成了上千行代碼。那么,誰是勞動主體?誰創造了大部分價值?這個問題,直接動搖了我們最基本的“按勞分配”邏輯。
以前:一名程序員,花 5 個工作日,獨立寫出了 1000 行核心代碼。
o 價值:100% 歸屬于程序員的“時間與技能投入”。
現在:這名程序員,用 1 天時間輸入指令、審校 AI 生成的代碼,并調試上線。AI 生成了 800 行代碼,他自己只寫了 200 行關鍵邏輯。
o 價值:代碼產生的商業價值不變,但程序員實際的“勞動量”大幅縮水。
請問,這位程序員的薪酬,是按他“寫”的 200 行代碼算,還是按他“指導和審核”的 1000 行代碼算?如果按照舊的工時和代碼量算,企業付的錢,有一部分實際上是在為AI的勞動買單。
所以現在在AI時代,勞動的定義變了。人的價值,不再是投入的“汗水”(勞動量),而是定義、篩選、指揮、微調的“智慧”(勞動效率和質量)。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技術工具問題,而是涉及公平、激勵和組織倫理的生產關系問題。
組織關系崩盤的真正原因
當一個組織只聚焦于AI的“生產力”而忽略了其“生產關系”的重構力量時,各種沖突和混亂就會像暗礁一樣浮出水面。這些問題并非AI技術帶來的副作用,而是組織舊有慣性與新關系之間的矛盾。
不是中層不夠努力,而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生產關系正在被瓦解。
他們的核心價值,在于對信息的壟斷、過濾和傳遞,以及對資源的分配和控制。而AI恰恰是信息最有效的載體,它使得信息可以直接、透明地流向需要它的人。
當員工可以直接通過AI得到一份高質量的分析報告并將其呈遞給高層時,中層就從“必經之路”變成了“可選項”。企業若不及時重新定義中層角色的價值——從“信息傳遞”轉向“戰略協調、人才發展和文化維系”——那么,沖突就會爆發:基層感到中層是冗余,中層感到基層是越權。根源在于企業只換了生產力(工具),但沒有換掉生產關系(組織職能)。
在一家設計公司里,我看到了另一個案例:小張是公司里最早使用AI工具的設計師,他的產出是其他同事的三倍。他用節省下的時間,甚至自己接了幾個外部項目。但到了年底,他發現自己的獎金只比其他設計師多了 10%。
小張當然感到不公平。他內心會發問:“AI幫我干了大部分活,但錢并沒有多拿,那么我為什么要分享我的AI技巧?我為什么要推動公司AI化?”
企業仍然在用“你投入了多少時間”來衡量價值,但小張的價值已經轉移到了“你對AI的指令和篩選多么精妙”上。這種分配邏輯的失衡,最終導致的是優秀人才的積極性被扼殺。他們會選擇“藏拙”,或者更直接地,帶著新的“AI化”能力,跳槽到能提供更適配分配邏輯的企業去。
這種不公平感是致命的。它直接打擊了創新者,懲罰了效率,最終阻礙了AI在組織內的深層滲透。
在一家內容創意公司,AI讓每個人都變成了“獨立的內容工廠”。每個人都可以獨立完成選題、文案、配圖,甚至發布。過去需要一個四人小組協作才能完成的項目,現在一個人就能搞定。
一段時間后,老板發現團隊雖然效率高了,但大家卻越來越冷漠。午飯時不再討論工作,團隊會議變成了“各自報告AI產出”的羅列。
這是因為AI削弱了人與人之間的依賴關系。過去,你需要同事的專業知識來幫你完成你做不到的部分,協作是必要的。現在,AI填補了你所有的能力空缺,協作變成了可選項。當人與人的工作交集減少,互相學習和切磋的機會減少,團隊就從“有機體”退化成“單兵作戰的松散聯盟”。
一個只會生產的組織,是無法長久的。團隊的凝聚力、隱性知識的交流、情感的維系,都是生產關系的一部分。
用AI思維重塑組織關系
既然我們已經認識到,AI既是生產力又是生產關系,那么企業的應對策略,就必須是“雙線并進”:一方面要擁抱技術提升效率;另一方面,要勇敢地解剖和重塑組織關系。
要解決中層的困境,不能將他們一棍子打死,而是要重新設計人與AI之間的協作流程。
管理者要承認:AI已經嵌入了“人? AI ? 人”的協作結構。因此,要做的不是阻止信息流動,而是定義中層的新價值:
從“流程把關”到“戰略校準”:中層不再審核信息的格式和流程,而是要審核AI產出背后的戰略方向和商業邏輯。他們從“守門員”變成了“航海圖的設計師”。
從“任務分配”到“AI協調”:中層要學會如何將任務解構成AI可執行的指令,并協調不同AI工具在團隊中的使用標準,確保AI產出的成果能夠無縫銜接到下一個環節。
必須承認,中層管理者不會被AI取代,但那些拒絕轉型的中層管理者,一定會被會用AI的基層員工所取代。這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組織韌性的考驗。
重新定義“勞動”:勞動不再僅僅是投入的時間和體力,“有效地指揮和使用AI”、“篩選并優化AI的產出”、“利用AI實現新的業務突破”,才是新的勞動。這是一種更高級的、以智慧和效能為核心的勞動。
激勵體系的轉向:公司的激勵機制必須與“AI使用效率”和“創新產出比”掛鉤。例如,將員工的獎金與他利用AI工具為公司節省下來的時間成本、或者創造出的超額價值直接掛鉤。這不是簡單的漲工資,而是價值歸屬基本邏輯的改變。
讓員工知道,他們指導AI產出的價值,最終會歸屬于他們。只有這樣,員工才會心甘情愿地分享、推廣AI的使用經驗,從而促進組織整體的生產力。
面對團隊凝聚力的下降,組織形態必須變得更靈活、更有生命力。
扁平化的深化:減少那些僅僅依賴信息傳遞而存在的層級。將權力下放給那些會使用AI并能直接產出價值的最小單元(個體或項目組)。
以“能力”為核心的項目制:既然AI讓個人能力大增,那么固定的、冗余的部門結構,就不如靈活的、由 AI 輔助的“項目虛擬團隊”更有效。團隊可以根據業務需求快速組建和解散,以能力為核心,而不是以職級為核心。
在這樣的組織里,評價一個人的標準,不再是“工齡”或“職級”,而是“AI的使用能力和創新能力”。誰能更好地利用AI創造價值,誰就能獲得資源和話語權。
AI已然是關系的重構者
不能再用看待“鋤頭”或“機器”的眼光來看待AI。鋤頭提升了農民的耕種效率;機器提升了工人的生產效率。它們都是單純的生產力工具。
而AI則跨越了這條界限:
1.它嵌入了人與人的溝通和協作中,成為了新的關系節點,重塑了權力與信息結構。
2.它開始自己“勞動”,模糊了人類作為唯一勞動主體的地位,從而顛覆了分配邏輯。
因此才可以說,AI既是生產力又是生產關系。
那些在AI時代能夠脫穎而出的企業,絕不只是擁有最先進的AI平臺和工具。他們真正做對的,是勇敢地承認AI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構作用,并同步重塑了他們的組織結構、協作流程和價值分配邏輯。
擁抱AI,不僅僅是技術的升級,更是一場深刻的組織關系變革乃至社會關系的變革。不能只換引擎,不換底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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