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洋海底2000米深處,滾燙的熱液從海底噴涌而出,溫度高達400攝氏度,周圍充滿了足以毒死大多數生物的硫化氫和重金屬。然而,就在這個被科學家稱為“地球上最極端的化學地獄”的地方,一種鮮黃色的蠕蟲——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Paralvinella hessleri)卻活得有滋有味。不禁讓人想問:它們憑什么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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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熱液噴口的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近景圖
(參考文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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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
(參考文獻[1])
2025年8月,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團隊在《PLOS生物學》(PLOS Biology)上發表了一項驚人發現: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通過一種前所未有的“以毒攻毒”機制,將兩種致命毒素——砷和硫化氫——結合成無毒的雌黃礦物,實現了生物界首個已知的解毒性生物礦化。
可能有人會問:雌黃本身不也是一種有毒的含砷礦物嗎?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砒霜是能溶解在水里的“劇毒粉末”,能立刻被細胞吸收并造成傷害。而蠕蟲合成的雌黃,是一塊極難溶于水的“毒礦石”。只要毒性物質被牢牢鎖在礦石晶體里,無法釋放出來,它就無法發揮作用。
極端環境下的驚人適應:蠕蟲用劇毒“煉制”出無害礦物
研究團隊在日本沖繩海槽的JADE熱液場(水深1328-1584米)采集了這種蠕蟲。當他們測量蠕蟲體內的砷含量時,結果令人瞠目結舌:濃度高達10189±2,231微克/克(鮮重)——相當于這種生物體重的1%都是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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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蠕蟲體內各種砷形態的百分比分布;B:體內可溶性與不可溶性砷的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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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砷就是俗稱的“砒霜”,是一種劇毒物質。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砷中有92.21%都是毒性最強的三價無機砷。這個濃度比已知的“砷超富集生物”還要高出10倍。試想,如果一個60公斤的人體內有這么高濃度的砷,其總含量相當于600克純砒霜——如此劑量足以對數百名成年人造成致命威脅,遠遠超出了個體中毒的范疇。
那么,為什么這種蠕蟲卻沒有被毒死?這得從它那身明亮的黃色說起。在深海的永恒黑暗中,大多數生物都是灰白色或深紅色,蠕蟲這身黃色便十分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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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縱向切片的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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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顯微鏡觀察,科學家發現蠕蟲的上皮細胞中充滿了直徑0.77-1.29微米的黃色顆粒。這些顆粒不僅存在于體表,還分布在鰓、口觸手和消化道中——所有與海水直接接觸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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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中的球形黃色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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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弄清楚這些遍布蠕蟲全身的黃色顆粒究竟是何物,研究人員展開了深入分析。起初,他們推測這些球形黃色顆粒可能是共生微生物。然而,科學家們使用了掃描透射電子顯微鏡(STEM-EDX)觀測后發現,這些顆粒的核心是由砷和硫組成的雌黃礦物晶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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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鏡掃描下的黃色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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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黃是什么?這是一種明亮的黃色礦物,在古代曾被用作顏料。有趣的是,它出現在倫勃朗和塞尚等大師的畫作中。但更重要的是,雌黃的毒性比其組成元素(砷和硫化氫)低約10倍。
這就像把兩種劇毒調配在一起,反而“煉制”出了相對無害的物質——堪稱自然界真正的“以毒攻毒”!
“煉金術”如何達成?從劇毒到礦物的完美轉化
那么,蠕蟲是如何完成這個“煉金術”的呢?研究團隊通過蛋白質組學分析發現了關鍵線索。
首先要處理的是劇毒的砷。科學家發現,蠕蟲細胞膜上遍布著一種名為多藥耐藥相關蛋白(Multidrug Resistance-associated Protein, MRP)的特殊蛋白質。MRP蛋白可以被理解為細胞的“智能水泵”。在人類醫學中,它因能將化療藥物泵出癌細胞,導致癌癥產生耐藥性而聞名。但在這只蠕蟲體內,這個系統被賦予了新功能:處理環境毒素。
當砷離子進入細胞質,即將造成破壞時,MRP蛋白會立刻識別并“抓住”它。隨后,MRP蛋白會消耗能量,像一個單向旋轉門,強行將這些砷離子泵入一個名為囊泡(Vesicle)的封閉隔間里。這個囊泡就像一個“細胞級的防爆垃圾桶”,確保劇毒的砷被安全隔離,無法傷害細胞的其他部分。
與此同時,另一種毒物——硫化氫,也正被悄無聲息地處理。執行這項任務的是兩種特化的細胞內血紅蛋白(intracellular Hemoglobin, iHem-1和iHem-2)。
這兩種血紅蛋白的結構極為精巧。在它們的蛋白質鏈條的第25位,有一個關鍵的氨基酸——半胱氨酸殘基(Cysteine residue)。形象地來說,蛋白質就像一條由不同珠子串成的項鏈,每個珠子是一種氨基酸。半胱氨酸這個“珠子”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帶有一個硫原子,這個硫原子像一個“化學磁鐵”,對硫化氫有著極強的親和力。
當硫化氫分子擴散進細胞,它會立刻被iHem蛋白上第25位的“卡扣”精準地結合。隨后,這個“快遞員”便載著危險的“包裹”,將其安全無誤地運送到囚禁著砷的同一個囊泡里。
至此,兩種致命的毒物在“與世隔絕”的囊泡“反應倉”內相遇了。在這個由雙層脂質膜包裹的封閉空間里,環境被細胞精確調控:這里是還原性的、低溫的,且pH值接近中性。這些條件恰好是促進砷和硫化氫發生化學反應,形成穩定、不溶于水的雌黃晶體的最佳環境。于是,兩種液態的、高活性、高毒性的物質,就此結合成了一種固態的、惰性的、相對無害的礦物。毒性被永久地“鎖定”在了晶體結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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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毒攻毒的機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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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證實“以毒攻毒”假說,研究團隊分析了蠕蟲體內硫的同位素組成。結果顯示,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的該同位素值為7.19±0.98‰,與熱液噴口硫化氫的同位素特征(7.4-7.7‰)完全吻合。
這證明了蠕蟲直接利用噴口的有毒硫化氫,而不是通過生物代謝獲得的硫。相比之下,生活在噴口邊緣的貽貝體內的硫主要來自海水。
這種“以毒攻毒”的策略代表了生物適應極端環境的一個全新范例。傳統上,生物礦化主要用于結構強化(如貝殼、骨骼),而赫斯帕拉爾文氏蠕蟲的雌黃礦化完全是為了解毒。
自然界的教科書:從“深海礦師”中尋找環境治理方案
除了赫斯勒偏頂蛤,深海熱液噴口還生活著另一位“礦物大師”——鱗足螺(Chrysomallon squamife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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鱗足螺
(wikipedia)
如果說赫斯勒偏頂蛤是“煉金術士”,那鱗足螺就是“鋼鐵俠”。它生活在印度洋的深海熱泉,那里的熱液富含鐵。鱗足螺巧妙地利用了環境中的鐵和硫,為自己打造了一身獨一無二的“鋼鐵盔甲”。它的螺殼分為三層:最外層是硫化鐵構成的黑色甲片,中間是柔軟的有機層,最內層是堅硬的鈣質殼。這身盔甲堅固到足以抵御捕食性螺類的鉆孔攻擊。也就是說,鱗足螺的生物礦化,主要功能是“防御”,是向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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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形態的鱗足螺
(Rachel Caauwe)
正因如此,才顯得赫斯勒偏頂蛤更加與眾不同——它的生物礦化并非為了防御外敵,而是為了處理內部的致命毒素,功能是“解毒”,是向內的。一位將環境中的金屬穿在身上,一位將環境中的劇毒藏于體內,兩位“極端鄰居”共同展現了生命利用礦物的智慧。
這項研究不僅擴展了我們對極端環境下生命可能性的認知邊界,更為解決現實世界的環境挑戰提供了生物學靈感。比如我們通過模擬這種天然解毒過程,可能開發出新型砷污染處理方法。
在面臨全球環境挑戰的今天,答案也許就藏在這些極端生物的生存策略中。大自然用億萬年的時間,已經為我們寫好了教科書。而我們需要做的,是學會如何閱讀并善用其中的智慧。
參考文獻:
[1]Wang H, Cao L, Zhang H, et al. A deep-sea hydrothermal vent worm detoxifies arsenic and sulfur by intracellular biomineralization of orpiment. PLoS Biol. 2025;23(8):e3003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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